盲人故事

作者: 范悦春2022年08月17日短篇小说

我作为父母的第一个男丁,曾给他们带来短暂的荣耀,农民父亲还给我取了个儒雅的名字,叫卓文。可是七个月后,父母发现我原来是个瞎子,无异于晴天霹雳。

五年后,弟弟降临,父母欢喜再现,管弟弟叫毛弟。

记忆总是在田埂上行走。一个盲童一手抓着绳子,一手放在牛背上,怯怯地跟着牛儿往前移动。人们说我的牛温顺。因为我天天用手摸牛肚子,从瘪到胀来判断牛吃没吃饱,摸着摸着牛就温顺了。他们说我养的牛特别肥壮,经常以劳动力换用我的牛。

那时候我还能摸回几条泥鳅,给毛弟加营养。全家人都爱毛弟,我也爱他。有一次我想给毛弟倒杯水,突然听到毛弟一声惨叫,原来我把滚烫的开水泼洒到毛弟腿上了。母亲闻声出来,也惊叫一声,重重刮了我一巴掌,厉声喝:“滚开!”我赶紧逃出门,远远地躲在树脚下祈祷毛弟平安无事。许久,我听到母亲唤我:“卓啊,你在哪,回家啊。”

渐渐地,我便喜欢呆在外面,喜欢听母亲远远地唤我。

毛弟上小学了,他告诉我他同桌尹小良穿着一件钉有扣子的毛衣,红色和黄色搭配,非常漂亮。我就一直在想,红色和黄色,到底是一种什么颜色?想着想着,我竟然摸着到毛弟的学校,毛弟发现了我,就把我牵了回家。

毛弟说,他特别喜欢语文课。他借回《儿童文学》,给我讲故事。由于借的书要还,我就帮着毛弟争分夺秒,在他放学前就捡好猪菜,担水、洗衣、煮饭全做好。

进入冬天,农活都干完了,晚饭后村子里一片寂静。家家户户都坐在堂屋烤火。毛弟说,哥,我给你讲故事。讲一个《狐狸和狼》的故事:

“冬天下着大雪,小动物们冷得都躲起来了。狐狸和狼已好几天找不到食物,它们实在太饿了,就商量一起去偷农民的鸡。狼和狐狸一起用嘴拱开院子的竹门,狼按约定站在门外面放风。狐狸进得院子,看到院子里只有一只鸡。狐狸想一只鸡都不够自己吃呢。狐狸赶紧把那只鸡吃了,然后跑到农户的窗户下,扔了块石头就躲起来。农户被惊醒,抄棒出院,看见狼,一棒打下去,狼惊慌而逃。农户追赶,狐狸看到农户离去,跑了。”毛弟讲得太好听了,他告诉我,狐狸十分狡猾。

毛弟还告诉我雪是白色的,可我眼前的大部分颜色都是黑色,只有鸡蛋黄和太阳是黄色。

毛弟和我的感情越来越好。不知道他从哪了解到远方有间盲聋哑学校,于是给那学校写信,希望学校能接收我。没有回音,毛弟就不停地写信,寄信。

那个夏天,太阳火辣辣,没有一丝风,偶尔传来阵阵蝉鸣。就是那样的一个夏天,毛弟考上省电力学校,那所盲聋哑学校也录取了我。收到通知的我和毛弟都高兴极了,父亲读着学校寄来的信,说我超龄了,但是破格录取,是毛弟的执着打动了校长,安排我先学盲文,再学其他文化。

父亲读着读着就没声音了。原来去读这样的学样需要由学校派专人照顾,照顾费每月80元,算下来家里的收入都不够支付我的费用,况且毛弟去读电力学校也要花钱。

父亲反复掂量着盲聋哑学校校长的亲笔信,毛弟说父亲埋下了肩,我没看清,可我听到父亲的抽泣。那一天,我知道除了黑色和黄色,还有一种灰色,不像黑色一样直接让你大哭,却能让人的心情,想哭然而哭不出来。

毛弟毕业后只身南下。边挣钱边到处为我寻医,眼科专家检查到我的眼神经与脑神经太接近,手术会危及生命。我一生都要生活在一种颜色里了,就是平常人们闭上眼的黑色。

邻村有个读过高中的女子,说想要嫁给我,条件是由我家供她弟妹读书。毛弟给她家凑了一大笔钱。女子嫁过来,洞房之夜,当我摸到这个女人时,这个女人竟然嚎啕大哭,我狠记姨娘的话,无论如何都要做下去,才有后养老送终。

果然我有后了。

可是当儿子半岁时,女人却提出离婚,闹到县民政局,民政局调解不下,她走了,留下了娃娃。

“祸兮福所倚”,这是毛弟说的。政府的关心让我摸索着学会了穴位按摩,还拿到了证书。

可能是我把穴位拿捏到了极致,对客人都注入了真心实意,客人大多愿意跟我交心,愿意听我聊以往的事。有些客人痛惜说,当年我父亲应该让我去读书,而不是让毛弟读,他说因为我受条件限制,机会少,相比之下,健全的毛弟还有很多学本领的机会。我恍然大悟,一种委屈在心头,挥之不去。

毛弟把父母、他侄子都接到南方,我知道他是在弥补当年对我的不公平。

每逢佳节,我总想念我的儿,便千里迢迢去跟他们相聚。

儿子见到我,偷偷地说,叔叔的女朋友总是无缘无故地冲叔叔发火。“她发火时声音很大,我很害怕,有时出去浪到天亮才回家。”儿子说。

我望向儿子眼睛的方向,仿佛看到小时候在外面等母亲呼唤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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