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作者: 王其2022年08月18日心情随笔

“我去过很多城市,坐过很多汽车、火车,就是没有坐过一次飞机。”这是我爸念叨了七八年的一句话,直到2014年,我才勉勉强强满足了他的这个小愿望。

我当时给爸买的是一张从赣州飞往南昌的单程飞机票,票价三百多元,飞机在空中的飞行时间不到一个小时。送爸去机场那天,因为距离登机时间还早,我顺便去看了一下在赣州黄金机场工作的好友邱万柏,他听说我爸第一次坐飞机,热心地提出要带他过安检,送他登机。后来,坐飞机这件事,被我爸炫耀了半年多。而我却因为爸于2015年病逝,留下了人生一大遗事:没有陪他一起旅行。

两年后,我第一次登上飞机,在赣州飞往上海的空中,我看着窗外的云层,还有云层之下时隐时现的万家灯火,想起了爸,还有那张紧紧攥在他手心,票价仅三百多的飞机票。

基于妻子和我爸之间水火不容的紧张关系,在我爸病逝前,我从未和她提及此事。这样的做法对一个从建立之初就倡导民主的家庭来说,多少有点不合适,却实实在在地省去了一些不必要的摩擦和碰撞。 当然,这里面也更多地包含着一个中年男人在处理家庭关系上的无能和欠缺所带来的深深的愧疚与恨憾。

这一次,带妈去福建旅游,我也没有和妻子商量。但情况和之前不一样,一方面我考虑她最近在准备教师进城考试,不能分心,另外就是妈体检的结果来得太突然,三言两语说不清道不明。

子宫肌瘤,腰椎间盘轻微突出……确切地说,是医院出具的一纸诊断书,让一个整天为车子、房子和票子奔忙的觉醒,突然有了某种发自内心的愧疚感。于是,带妈去旅游才突然成了我爸去世后第一件重要而急迫的事情。

在此之前,我妈没有出过宁都县城,没有爬过翠微峰,甚至连邻乡的东龙古村也没去过,生活半径基本框定在一个叫固厚的小乡镇。

我得趁妈现在没有去上班,腰椎的情况还不算严重,多带她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再也不能像“打发”我爸一样,用一张飞行时间不到一小时的机票打发她。我决定带她去看看海。

车子往福建方向急驶,导航显示距离我们第一次旅行的“终点站”——东山岛还有十几个小时,但我一点也不觉得累,特别是小车经过隧道时,那种减速慢行,只开一点点车窗,让风钻进来的感觉特别棒。一路上,为了弥补多年来对妈的愧疚,我不停地找话题和她东拉西扯,使车内不出现哪怕一分钟的尴尬。

最先聊到的是我奶奶。妈说,你爸去世了,咱家没法像其他叔伯一样,留在老家照顾她,但老人家的生活费,咱们一定要记得按时给,逢年过节要回去看老人家,平时也得多打电话。我点头,心里不由添了几分内疚和伤感。妈说的这些事,之前一直是她和爸在做,如今这根接力棒递到了我的手中。

后来,我和妈聊起了在医院上班的大婶婶。妈有点自责地说,我们很多时候都误解了她,只看到了她“毒舌”和强势的一面,却忽略了她对我们整个家族的付出,你爸这些年前前后后,动了三四次手术,住了十几次院,哪次不是她费心费力……

妈在讲述这些往事的时候,语气一直低缓,像一股涓涓细流,流出她的身体,流过我的耳畔。我静静地听着,掉进一段又一段往事的细节里。

车子开到长汀服务区,我们中途休息的时候,我忍不住还是给妻子打了个电话。

妻子说,她和女儿已经登上了回赣州的客车,她对我“做事不商量”的行为感到愤怒。

我能理解她的愤怒,毕竟这是一个倡导民主的家庭,但我还是希望她能耐心地听我把事情说完。

“我不想听你的任何解释!”电话很快就被挂断了,我能感觉到怒火还在另一头燃烧,我还想说点什么,但妈已经从洗手间回到了小车上。于是,我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作为一个没能处理好家庭关系的人到中年的儿子我深深感到羞愧,但家务事尤其是婆媳关系说起来容易面对起来难,心里一团糟, 但我什么也不能说。出来一趟不容易,我得开开心心地陪妈去吃晚饭,去吃龙岩的特色小吃。

记得妈最爱吃甜食,我就给她点了份甜品,她摆在面前,却只是象征性地吃了几小口。或许甜品太干,于是我又给她买了一盒牛奶。

“你喝吧!”妈说。

“给你喝你就喝呀,别什么都舍不得吃。”

“不,不是舍不得吃。”妈吞吞吐吐,脸上露出一丝尴尬,之后才笑着说,她确实不大喜欢这类甜品,也已经有两三年没碰过牛奶了。妈告诉我,她现在口味变重了,喜欢吃些咸咸辣辣的东西。

第一次和妈去旅行,还遇到了住宿方面的问题。

“开一个房间就够,我到车上睡。”吃完晚饭,我带妈去宾馆,一路上她老重复这句话。

“出来旅游怎么可能睡车上?那还不如宅在家里睡大觉呢!”我对妈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感到很诧异。

“小车上可以睡,开两个房间实在太浪费钱了。”

妈怎么能这样想?要睡也肯定是我睡车上啊。

我只好向她解释,开的房间里会有两张床的,可以一起住。

在《左耳》跑火的时候,我带着妈住进了东山岛一家叫作“左耳”的休闲度假酒店,窗外是一片树林,树林的尽头是沙滩,沙滩过去是大海。每当浪潮一起,树林那头就传来一阵阵呼啸声,那种既神秘又无限接近的诱惑,让我这个从没见过大海的人,整整激动了一晚上。

但第二天一早,当我真正面朝大海,看着海浪像整齐的队列,一次次地冲向沙滩,冲到我的脚下时,我感受到沙子在脚底一点一点地崩塌。

“妈,一起捡贝壳。”

“啊?什么?”

“捡贝壳给恬恬玩。”

“哦,好,好。”

听我说给孙女捡贝壳,妈的兴致一下就来了。她小心翼翼地把鞋袜放在离沙滩远得有点夸张的一块石头上,然后挽起裤脚开始往海边走,边捡贝壳边问我:“这个好看吗?这个她会喜欢吗?”

在风动石景区,我坚持要给妈多拍点照片,起初她有点害羞,很不习惯,但后来好多了。有一次,她还将我喊停,直到她脱了外套理顺了衣服裤子和头发,才让我继续拍。

第二天,我们去看永定围屋,妈突然又说要修手机,因为有一家餐馆老板这两天会打电话给她,通知她上班时间。

我安慰说,没那么凑巧的事,出了门就安心玩,别老惦记什么工作。

她口里应着“好”,暗地里却仍不停地在那里捣鼓手机,显得心不在焉。

开车回赣州,走起来特别辛苦,对于心里藏着事的我来说,更是如此。当小车再次行驶在几千米长的隧道时,我仿佛进入一条巨蟒的体内,冰冷,漫长,寂静,看不到希望。我开一段路,就在服务区睡一会,睡一会,又开一段路。有时我在服务区只睡十几分钟,有时则睡一个多小时,最长的一次睡了三个多小时。妈急着回家修手机,急着去寻找她的下一份工作,但又不忍心催我。等我醒来时,发现她正边啃玉米边等我。

快到赣州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以为是妻子打过来的,结果是餐馆的老板娘。我有点失落,妈却非常开心,说还好给老板娘多留了一个我的电话号码。

“先不回家收拾衣物了,我就在餐馆门口下。”看着妈下车后急促奔向餐馆的背影,我心里五味杂陈,立即掉转了车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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