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小圆凳

作者: 张宗涛2022年09月05日生活随笔

老实说,你对叫五爷做这个凳子是相当不满的。村里三个半细木匠,谁都能够胜任,唯有他最不合适。可是你到底太小了,拧不过大人,只好把气撒到脚底板,啪啦啪啦抗议,顶不情愿地去请他。那好吧,不就做个凳子嘛,有啥大不了?咱们既管饭又掏钱,谁不沾谁不就得了。

可母亲那些天却很反常,差不多把几个月的细麦面都豁出去了,馍蒸得很白,面切得分外细,比平常过节还要铺张,这让你心里既犯嘀咕。平心而论,要不是老地主这个名头,五爷实在是个顶和善的小老头儿,头光秃秃的,粗大鼻孔里两丛鼻毛相当骄纵,虚泡泡一双眼睛灰白无光,看人时笑眯眯的,跟村子里慈眉善目的老年人没啥两样。

可仔细想想,还是很有一些不同。

比方说,五爷的手就比一般庄稼汉的还要粗、大、厚、硬,指头蛋上都布满了老茧,活像两扇小磨盘,够吓人的。麦场上掰手腕,谁都不是他的对手,就连那些顶顶牛皮的壮小伙,别看叫得嗷嗷的,很嚣张,到了也得灰溜溜败下阵来,甩着胳膊龇牙咧嘴。夏天割麦子,别人五垄,他也五垄,别人还在当腰,他已割到了地头,咳儿咳儿生闷气。倒回头割时,鼻子里哼儿哼儿满脸不屑,干脆揽了十垄,就这别人还撵不上。

还比方说,五爷家的院子居然盖有门楼,还相当阔气,两扇厚厚的稍门上一对大铁环,咬在两只铁狮子嘴里,要多威风有多威风。这在你们那个家家敞门敞院的村子,是极为扎眼的。尤其门楣上还镌了“耕读传家”四个大字,描得金灿灿的,显摆。其实门楼里面也不过那样,一字儿排开三孔窑洞,当院一方小小的“花园”,一株桃,一株杏,一株梅李,间杂着一簇大丽花,几秆蜀葵,三五棵肥嘟嘟的指甲花,这和一般人家院子里几畦葱韭、几行萝卜白菜比,还是有些儿另类了。

最跟人不同的是五奶奶,她居然常年叼根旱烟锅,活生生一个地主婆模样。据说从前爱抽水烟——她家柜板上就赫赫然放着一把黄灿灿的铜水烟袋,啥时候都擦得亮锃锃地耀人眼睛,给谁摆阔呢?后来换吸纸烟,现在日子倒灶了,嘴里老噙着巴掌长一截旱烟锅,吧儿吧儿吞云吐雾。这还不算什么,下田一身衣服,回家一身衣服,赶集跟会又会是另一身衣服,便赘满补丁,都要浆洗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家中院里更是一尘不染,真不像个苦巴巴的下苦人。

除过这些,五奶奶其实也是个热闹人,很能开得起玩耍。每年春节拜年时,村里一帮小辈儿都爱去她家找乐子,一进门就把老两口从热炕头硬抬下来,嘻嘻哈哈摁到地上逼着磕头。北极塬上,非直系祖孙两辈是可以没大没小乱开玩笑的,半大小伙见着一个白胡子老人,高喉咙大嗓门喊:“三爷三爷,等着吃你献饭呢,咋还不死?”被叫作三爷的不恼反笑,骂:“崽娃子,急啥?攒久了才香呢。”可像这样摁着爷爷给孙子磕头的玩耍,好像也只敢跟五爷五奶开。是因为五爷五奶是老地主吗?你觉着差不离。

摁着把头磕完,五奶奶赶紧将备好的酒菜端上炕头,让海吃海喝,转身一把一把给孩子们手里抓核桃、瓜子、花生。

五爷披挂了一身行头进得家门,也不废话,把父亲翻找出来的木料一件一件细看一遍,活像一个老玉匠,在掂量山料里的成色。看完把你打量两眼,顺手挑出一块枣木墩,一截老榆木滚子。父亲问:“不会太沉吧?”五爷又看你一眼,说:“小伙子了。”

小伙子这个称呼你头一次获得,很是受用,小身板挺了两挺,竟对五爷生出来一丁点亲近感。一开年你就要到社办小学读五年级了,怎敢跟一个老地主亲近,这还要得?你马上扭头走开,离他远远的。

都怪那些满屋子的锯末和刨花,飘散着了芬芳,让凋敝的隆冬也有了好闻的味道。尤其那些刨花,哗一卷儿,又哗一卷儿,这些木头上的花朵逗弄得你心里痒痒的。你终于禁不住诱惑,当然也受蛊于贪玩的本性,一忽儿帮忙扯墨斗,两端摁紧了,中间高高提起来,手一松嘣地弹出一条直线。一忽儿又帮忙拉锯,一来一往中,五爷扭头跟父母说:“这娃长大有出息,心细,做活有板有眼。”你一下子就轻飘了,晌午吃饭时竟然咥了两碗干面。母亲很奇怪:“平时都爱吃汤面么,今天咋了?”你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打一串长长的饱嗝,心里说:咋了?想早早长大有出息了。

你很奇怪再看五爷时,忽然很顺眼了,并不像传说中那么瘆人。每晚五爷回家时,母亲都要给他揣两个白蒸馍。五爷也不多话,只是满含歉意地笑一笑,灰白的眼睛低垂着,一副很对不起人的表情。你怨恨母亲:“吃了喝了,还要给拿?白馍,两个,咱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个。”母亲没恼,歇一会儿才说:“咱家没少吃少沾你五爷五奶。这瓮,这锅,这风箱,还有这案,都是你五爷五奶匀的。”你问:“为啥?”母亲说:“五八年分家时,咱家早光光净净了。”

凳子很快做好了,圆圆的枣木凳面,四条腿之间用木条呈方形铆接起来,很好看,也很稳当。五爷先用“夜鳖虎”把凳面上的硬棱倒圆,又用砂纸细细打磨了,最后抓了两手锯末一遍一遍搓,枣木凳面便一点点由黄而红,由红而亮,竟至像镜子一般光可鉴人了。五爷做这些时,像绣花,那双铁疙瘩一样的大手又灵巧又得劲。父亲一声声劝:“好了好了,不就个凳子。”五爷不听,说:“不一样,娃上学用的。”

终于完工了,五爷手一招叫你过去,说:“试一试。”你屁股一跳坐上去,把双脚踩到方形铆接处,不高不低,正好。五爷问:“稳当不?”你说:“稳。”五爷把你拉下来,指着凳子道:“天圆地方,天在上,地在下,天地对应。你坐着天,踩着地,天时地利人和就占全了。为啥做了四条腿?这叫四维,礼,义,廉,耻。人生天地间,这四个字最当紧。”

那天中午,得谢匠人,母亲在咸菜酸菜之外多加了一道菜:豆芽炒粉条。粉条很金贵,母亲一直省着过年用的。父亲捏了两颗糖精,兑上水,杯中斟满就当酒了,这是起码的礼节。他双手端起杯子,憨厚地说:“五老人,我敬你。”母亲不失时机地用盘子端上几张碎票子,父亲说:“叫你操劳了,一点心意,多少你别嫌。”五爷把杯子举到嘴边,吱地一干,又让把空杯斟满,伸到了我面前,说:“跟五爷干一杯。”我忽然变得很腼腆,一举父亲的杯子,叮地和五爷碰了一下。五爷这才把盘子一推说:“这钱我不收,留着给娃交学费。”父亲还想争辩,五爷大手一挥:“谁家不知谁家难?别硬撑,只要娃能学好,啥就都有了。”

五爷走后,你问父亲:“五爷上过学?他咋一套一套的。”父亲说:“过去都是私塾,念的‘四书’‘五经’。”你一下子想到了父亲偷藏在窑顶架板上的那些白麻纸线装书,吐了一下舌头,那些可都是要被烧的。

若干年后回乡省亲,不意在杂物堆里见着了那张蒙满蛛网的圆凳,忽然就想起来了五爷。五爷这时候早已经化为尘土。母亲说五爷死不瞑目,他疼爱的小儿子先于他撒手人寰,而他的孙子一点也不学好,先把自己的寡母卖给别人,花光;再卖掉家里的粮食,花光;最后卖掉了自家的房屋,从此真正浪迹天涯,再无音信。母亲最后总结说:“富不过三代,真真的呢。”一脸很哲学的表情。

我突然非常后悔见到这张圆凳子了,它一下子破坏了我的好心境,目光在由过去睃巡到眼下时,心里由不得疙疙瘩瘩起来……唉,有时候遗忘倒真的是一种幸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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