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幕

作者: 梅子涵2022年09月06日生活随笔

明天,女儿就要返回巴黎。今晚,她和同学聚会,到现在还没有回家。我睡不着,在二楼坐着等,到一楼门口站着等。透过大门的玻璃看着外面的小路,小路上只有小路,只有深夜,只有一点儿声音也听不见。可是我现在想听见声音,想听见是女儿回来了,哪怕结果看见走过去的不是女儿,那么它也是这深夜小路上很贵重的脚步声,因为我听见的时候会想,这大概是女儿了,我就会准备了开门。这样地仔细听着、准备开门、可是却不是她,便是我这时心里最重要、最单调、最丰富的内容。我还可以有什么别的内容呢?如果有别的内容,那么也只能是从这个内容里生出来。这个内容是现在这个时间的母题。

这时隔壁小毛家刚满月的小女儿啼哭了几声。这样的细嫩声简直就像安徒生童话里的梦神,朝你呼出了一口无限软的气,让窗里窗外,小毛家窗外的树,我家门口的路,都成了恍然飘忽的梦。刚满月的小女孩,你细嫩地一哭,妈妈就喂你吃奶,爸爸就为你换尿布,他们和你都是在一个最无忧的童话里,你正是你的父母的梦神,连安徒生也很难写出它的安详。

可是门外的路上仍旧只有路,没有女儿的脚步声。她不是刚满月,细嫩的声音只在我们耳边、眼前;不是五岁、十岁,玩耍的脚步只在家门口;十八岁那年,中学最后一次领着他们去一个水边的小镇,大概是想让他们最后一次松垮地走走,天真地闹闹,说说惆怅和茫然,提前喝一杯告别酒,就要参加生命一世最大的考试了,每一天的路都走得颤抖。她站在路边的电话亭打电话回家,告诉我大家都喝黄酒了,大家都说,马上就要分开了。她电话里的声音满是迷雾般的水汽,我知道她也是颤动着想哭的。可是那时,我也完全没有去想到,这一场最大的考试,接着的大学,接着的继续长大,都只是她会和我分开、和她妈妈分开的序幕。而其实,只要会分开,那么之前的每一天都只是序幕,可是那时我哪里能够想得到?

她现在的脚步是在巴黎走,在欧洲和别的国家走,偶尔一年或两年,才走到中国上海的家门口。上海的家只是她偶尔回来住几天的地方。而那几天,她还要忙碌地走出去,和人轻松地说这话,和人严肃地说那事。一个人的后来的确怎么可能就是一个人的从前呢?一个人的长大如果还是在他没有长大时的路上,那么是不是就可能非常地不被注视、不被喜欢、不被人夸赞地说:“你真是棒哦!”如果一个人永远还是童年路上的溜达者,那么即使门口的路上昼夜亮着路灯,生命的气质里是不是也不会有溢彩的流光?

我很矛盾地这样想这么问,是因为我只能这样想着问着慰问自己。我已经想了很久,慰问了很久。我没有答案,因为我也早不是走在很小的时候、很年轻时候的家门口了。我的脚步早就踩在了无数地址、五湖四海。我的外祖母,我的父亲母亲,他们也总是在家门的里面和看得见街上的窗口等啊等啊,一直等到我走到他们门前的路上,抬头看去,窗口已经没有外祖母,也没有父亲,总算母亲还在。而窗口终究都会空的,站在路上,看着窗口,我们只能对自己说:“空了。”而那时,我们可能也的确很棒了。想过来说过去的矛盾啊!

而我现在站在这儿,女儿来了,为她开门,门里看着门外,门外看着门里,真真实实,什么也不少,虽然是夜里,没有那么亮堂,但是那短短的一会儿里,眼里是流光的,心里是溢彩的。一个当父母的人,一天的日子,就算拉上红颜色的帷幕了,明天怎么开始,那就随便它怎么开始吧。

我不能不叹息,因为偏偏这时一个计算题从母题里生出来了。我算着,假如我可以再活二十年,女儿一年回来一次,每一次我都在她离开的前一个夜晚站在这里等候她,那么我就还可以有二十次。假如我只可以再活十五年,那么我就只有十五次。即使还可以有三十次,那么它也是多么少,怎么会这么少啊?

数学的计算啊,你就这么把我这一天快落下的红帷幕算得有些忧伤了。

其实每一次,去巴黎,离开的时候,在机场告别,我拥抱着她,心里也是这样想,又减少了一次。安徒生在他的童话里很喜欢写类似这样的伤感主义句子:减少了,减少了,故事结束了。

我想,还是打个电话吧,问问她是不是快到家了。可是这时又有脚步声了。这时的路上终于不是只有路了,女儿已经走到门口。我开了门。我把红幕拉上。我对她说:“早点睡,明天夜里在飞机上又睡不好。”明天夜里她睡不好的时候会想起今晚我站在这里等她吗?而明夜的这时我却照旧会想,她在已经飞得很远的飞机上睡得好吗?上海到巴黎很远!她的从小到大,我总是在一个单调的心愿里打滚,滚得疲劳,那就是希望她好!

因为我是父亲。父亲和母亲都会这样单调,其实,他们都非常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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