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

作者: 农子 2015年09月18日情感美文

日落前黄昏,天空低垂着沉思的头颅,如谦恭的哲人。傍晚的天光变幻莫测、瑰丽迷人。天地间弥漫着宁静、深沉、神秘的气息,仿佛万物都停止喧哗与骚动,在静候这一时刻的来临。

当我无所事事,在乡间或城市游荡的时候,每逢落日西斜,总是百感交集,苍茫的心事无处诉说。夕晖金红,镀亮了楼顶、烟囱和远山,镀亮了归巢的翅膀;周遭漾起深蓝色的暮霭,仿佛蕴含着所有的秘密,天地间的万物都在急切地与你对话,它们绕开你的耳朵,甚至心灵,寻找你的灵魂。多少次当我独对落日,顷刻间感到自己通体透明,而心在缓缓下跪,仿佛在倾听神的宣谕。那是辽阔的孤独无限地延伸,而你无法言说。

孩提时,在一条南北走向的山谷中,我居住的村庄,被一条三华里宽的季节河分开,傍着山脚对望,因而日升与日落的过程就完整而分明。太阳升起时,东山的暗影从西山顶上慢慢退下,滑过烟雾腾腾的西村,使东向的窗玻璃闪闪发光;缓缓越过卵石密布的河槽,或者一辆土道上独行的马车;缓缓地从一棵孤独的树,从它树杈间的鸟巢滑落到地面;或者逐渐缩短兀立的柴草垛的影子,最后退缩到东边的山顶。日落时,则是西山的影子重复同样的过程。山的影子仿佛开场与终场时两幅黑色大幕,时间亲切得可以触摸,踏着湿重的露水或脆硬的白霜,那时我是这舞台上最无忧无虑的演员。在我逐渐长大的日子里,西山顶上的落日,忽然使我产生了追逐的欲望,想看看落日神秘的家,并缘此,对西山以外的世界产生了无穷无尽的想象。当我长大到终于可以爬上西山的那天,才发现,原来想一览山外世界的想法多么幼稚——连绵的群山像起伏的波涛,延伸到视线尽头,落日像一只飘渺的红气球,飘向更远处的山峦。晚霞洒满周遭静默的峰顶,洒满山下小如院落的村庄,也洒满我沮丧且迷茫的双眼。那一刻,远方,遥远得仿佛一个天堂里的童话。

冬天来临,当落日像一个巨大的铜盘,悬在西天时,杂沓的蹄音伴滚滚烟尘就涌回到村口。晚归羊群焦急的叫声像大合唱,各家院落里小羊羔稚嫩急切的声音四处回应,两种声浪汇成一波又一波暖流,触动人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仿佛料峭的西北风也停止呼啸,残雪在悄悄融化,村庄陷入爱意弥漫的氛围中……家家户户的屋顶上,炊烟像巨大的画笔,涂抹天空上醉人的霞色。后来,在城市里夕阳西下时的幼儿园,在急急赶来的母亲们和哭叫着的孩子们中间,我重温了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当我拉着女儿的小手,披一身夕晖回家时,听着她童声童气地讲述一天的见闻,感到一种陶醉着的幸福。就会想起自己童年时的一次经历:那是在一个陌生的村庄,当炊烟四起,混杂的饭香到处弥漫,鸟儿们停止叽喳时,我站在亲戚家院落外的乱石堆上,仿佛听到母亲隐隐的呼唤,听到熟悉的小伙伴们的笑语,第一次发现夕阳下,自己的影子那么瘦,又是那么地长。

十五岁那年,我离开家乡,开始了县城中学的寄宿生活,乡居的日子便少了。想家时,总是那枚浑圆的落日,悬在记忆中的西山上。小城的日子,结束了乡间的悠闲与从容,时间被铃声和钟点分割,每日匆匆往返于食堂与教室之间,落日似乎已悄悄隐退在我视线之外。偶尔一瞥时,在高高的校园围墙外,落日或在高大的树杈上托腮沉思,或在远处高耸的厂房、烟囱间半隐半现。异地的落日,已变得支离破碎、遥远陌生,无复往日的亲切与鲜活。初次离家,宿舍的拥挤与寒冷、腹中的饥饿、小病的频扰、课程的紧张与成绩的下降,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委屈与孤独,想家的念头便成了每夜梦里必温的功课。那时即使想到了村庄里夕阳下摇曳的一株草,也亲切得如遇亲人。一次,当我独自熬过一场高热的折磨之后,回家的念头竟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毅然逃离课堂,在一个下午搭乘一辆拉木材的卡车出发(为了省两元钱的路费)。那是隆冬季节,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和几个老乡坐在车厢里高高的木材垛上,尽量把脖子缩进竖起的衣领里,袖着手抵御着刺骨的寒冷。当车发动的那一瞬,我感到兴奋得心像要跳出胸腔。卡车在土道上急驰,长长的尘烟在车后舞动,视线的尽头,是一轮硕大浑圆的落日,那是我平生所见最大的落日,将一望无际的田野、道路全部笼罩在昏黄的光晕中,使路旁的村庄、伫立的老牛,以及一排延伸到天边的电线杆,都在恍惚迷离的氛围中,发散出宁静祥和的气息。落日仿佛不忍沉没,一路呵护着我,缓慢地把它的温暖一丝一缕注入我的内心。在如梦如幻的色彩里,我仿佛划完最后一支火柴的丹麦小女孩,隐隐闻到了家中饭菜的香味,依稀看到母亲的笑脸……当我回到村庄时,深蓝色的天空上,已是星斗满天。

中学时代,爱情的美丽、神秘以及朦朦胧胧的向往,潜藏在我们内心里,人会变得多愁善感,感情敏感而又脆弱。那时,卓别林大师主演的一部黑白影片,一段美国北方小镇的悲剧故事,给我留下了无尽的伤感:剧场杂役是个爱唱歌的姑娘,一天深夜,她偷偷溜进空无一人的剧场,信心不足而又紧张地、用略带颤抖的怯怯歌声,体验梦寐以求的舞台表演。这时,蜷缩在角落长椅上的流浪艺人被惊醒了,因害怕被轰出去,就躲在黑暗里静静听着。渐渐地、那姑娘忘记了羞怯,完全沉迷在自己忘情的歌唱中。流浪汉被美妙的歌声所陶醉,竟忘乎所以地鼓起掌来。突然的掌声把姑娘吓坏了,如一只受惊的小鹿,歌声戛然而止,而如梦初醒的流浪汉也吓得无处遁身。当他们终于从最初的提防和害怕中缓过神来,那掌声使姑娘欣喜若狂,动情之中竟吻了一下他的面颊,流浪汉孤苦的内心,若无边的黑暗被吻的闪电照亮。从此,在那简陋剧院的深夜,一个是充满激情的演员,一个是忠实的听众、娴熟的琴师、热烈的鼓掌与节衣缩食的献花者,共同找到了小人物的尊严、价值、追求艺术的信心,以及幸福和爱情。不久,姑娘的歌声飞进了剧院老板的耳朵,并在试演中轰动了小镇,一时人群簇拥,掌声和鲜花如海洋,全国各大剧院争相邀请,而流浪汉却渐渐被冷落乃至鄙夷、遗忘……在一个平常的黄昏,孤独的流浪汉拼凑起破碎的心,打叠起深深的失落,默默地离开。那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荒野,流浪汉负一把琴孤单的背影,朝向一轮巨大的落日走去,落日似乎越来越大,而他的身影愈来愈小,直至于无。那落日在我近乎错觉的印象中,仿佛无边黑暗里一个圆圆的缺口,跌落我青春的单纯浪漫于深不见底的虚无中,残留一丝挥之不去的忧郁与隐隐的落寞。

童年以及整个少年时期,落日如永不消逝的美丽,如温暖的家,如委屈时可以哭诉的怀抱,承载了我蜜意的迷茫与透明的忧伤。然而在逐渐成熟的过程中,体验过那么多必须独自作出的重大选择,那么多默默忍受并深藏于心的伤痛,才深深体味到人的无助与无奈。记不清是哪一年了,我望着劳碌一天的人们,在暮色中匆匆回家,突然产生了深深的疑问: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呢?幼年时读古诗,特别喜欢吟诵“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觉得其视野宏阔且蕴含着说不清的深意。后来才慢慢体会到,这首诗包含着对时间的秘密,对生命归宿的探求意识。然“更上一层楼”却是那样遥远而不可到达。

人们周而复始地重复劳作、以及消耗劳作的所获。部分人发现了享乐,享乐是无止境的,因而一些人似乎找到了一生追求的目标。我不反对享乐,但内心里总有些不甘于此。年轻时我曾决心要过不一样的生活,而那不一样的生活究竟什么样,到现在也还是一种模糊而隐约的希望,生活无形的手推搡着我,无奈且茫然地走到今天。前些年,在辽阔舒展的乌兰察布草原上,我想圆童年时最开阔处看落日的梦想。当那个下午进入草原后,想法就破灭了:在草原上极目,尽管天气晴朗,然那地平线的上方,总有些如烟如雾、似乎还略带紫色的岚气围绕。落日最终跌落在那雾岚中,我未能看到它与地平线壮美的交合。后来,在西双版纳飞往丽江的客机上,虽恰逢黄昏,但落日最终和草原上一样,只是那烟雾似乎更高了些,颜色也深暗许多。那一时刻的茫然,与人到中年的感觉竟然十分契合,仿佛陈子昂的歌吟“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没有考证过,但仿佛感觉到,那幽州台当时定然笼着一片苍茫的暮色。

许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读书的习惯,仿佛也只是想找到一个答案。曾浏览过国外不少哲学着作,也曾囫囵吞枣地读过诸子百家。当代作家中,远的有梁遇春,近的有周国平和史铁生,都对生命意义的探求有深刻独到的见解。然而那终极意义,似乎一直隐藏在高深莫测的苍穹,包含在落日神圣的启示中。“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无限空间与无限时间的意蕴中,一个人太渺小了,人生的意义大约也只是宇宙意义中的一点微末。那或许是人类的知性和语言无法到达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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