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煮火

作者: 陈立明2022年12月28日美文阅读

与火相处,就是与时光相处。

许多年前,独自从乡下到县城读高中,像一根刚刚锯下来的糙木条,被摁在时光的砂纸上来回打磨。每天四点多起床,夜里十二点多依然守候在昏黄的路灯下,捧着课本小声诵读,像捧着自己装订成册的一生。

偶尔割一二斤猪前夹或后座肉,在租住的民房走廊上,生起蜂窝煤炉,烀肉。纯青的炉火,伸着蓝莹莹的舌头,舔着锅底。煮开的肉锅,咕嘟嘟冒着气泡。锅盖缝拱出热气,像雨后初晴的山坳里,腾起的袅袅云雾,薄如蝉翼,若仙女的水袖,在眼前舞动。

那时,一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像一个难解的解析几何题:肥肉总是烀得很烂,入口即化,只是存油太多,舌尖上有些发腻;而瘦肉总是很柴,又干又糙,吃起来像咀嚼一段朽木,一盘肉嚼下来,腮帮子隐隐发胀。理想的红烧肉,应该是瘦肉不柴肥肉不腻,嚼起来鲜香软糯,满口生津,解嘴馋,更解心馋,像一汪清泉,徐疾有致,流过心灵的石头。有森林,有流水,有月光,有诗意,回味无穷。

起初,我以为水放少了,再次烀肉,特意多加了些水,满心欢喜等着软糯弹牙的红烧肉出锅。可烀出来的肉,依然瘦柴肥腻。又以为火小,烀肉前,换上两块蜂窝煤,待到火烧旺,火苗左奔右突,吐着长长的舌头,再架上锅,学着母亲的样子,先把肉翻炒到金黄色,汪着油星,再加水、调料,咕咕嘟嘟地煮起来。

急吼吼地拿着扇子,捧着书本,对着炉门煽风,火借风势,欢快地跳跃,一边摇头晃脑背书,一边使劲煽着风,一心想着又软又糯的红烧肉赶紧煮好,就几碗米饭,美餐一顿。大火烧出来的红烧肉,肥肉是不怎么腻了,可瘦肉更柴,吃起来更费劲。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始终不得要领。只好将就着吃,也吃得满口生津,满嘴流油。

周末,回家向母亲请教,母亲说,我烧了大半辈子的肉,就凭着感觉,你看着我烧吧,我说不清楚。我就看母亲烧肉,架上柴火,倒入少量底油滑锅,肉翻炒至金黄,加水加调料,咕嘟咕嘟煮,煮开了就忙别的事去了,灶膛里的火渐渐小下来,也不管不顾。待到汤快干了,再加把火,迅速翻炒,不紧不慢盛出锅,明晃晃,红油油,样子诱人,鲜香味像蠕动的蚯蚓,直往鼻里钻。忍不住叉一块,一边吹气,一边吸溜,塞入嘴巴里,又蹦又跳,瞬间把一块肉消灭掉……鲜香满口,三日不绝。

高中三年,起早贪黑,异常努力。高三下学期全市第一次模拟考试,我冲到了年级前三,但高考却翻了车,考得糟糕极了。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常被噩梦惊醒——不是数学卷子没写完,就是英语卷子忘记涂答题卡……醒时,大汗淋漓,心里满是不甘。平时学得还不错,一到大考就发挥失常,颇令人费解。那时,一心想着考个好分数,从农村走出去,换一种生活。现在想来,应是太过在意,学习用力过猛,导致事与愿违,反而没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工作后,年岁渐长,急性子有所缓和。经历了人生的风吹雨打之后,对做菜有了更多的体会和感悟。渐渐地,终于能把红烧肉做得瘦不柴肥不腻,与母亲烧肉的水平越来越接近。这时,也更能理解火,更靠近时光的心灵。

年轻时以火煮肉,以为火越大肉就煮得越快,以为火越大肉就能煮得越软糯。迈过而立,接近不惑,才顿悟,能把肉煮得软糯可口的,表面上是火,实际上却是时光,时光煮火才有人间滋味。煮红烧肉的秘诀在于,大火煮开后,立即改小火,慢慢煨着,给肉与火足够相处的时间,让肉和火在时光的鞭辟入里之下,亲密相容。时光点燃了火,煮熟了肉,也煮熟了人生。时光才是煮出人间滋味的母体。

接纳火,再与火握手言和;接纳时光,再与时光握手言和;接纳生活,再与生活握手言和;接纳自己,再与自己握手言和。这是时光煮火的哲学,也是人生的真谛。

有些小事,如爆炒蔬菜,旺火猛攻,三下五除二,干脆利索。一辈子很长,急不来的,就像做红烧肉,大火烧开后,需要改小火慢慢咕嘟,把肥肉里的油逼出来,一点一点游进瘦肉的底里。肥肉油少了,自然不腻。瘦肉得到油汁的浸润,原本紧闭的心扉被悄然打开,紧密的质地闪烁着时光温和的光芒。

生活何尝不似做红烧肉?没有打开门,没推开窗之前,阳光是进不来的,月光也是进不来的,日子也是进不来的。与火和解,就是与时光和解,就是与生活和解。推门开窗,让油进去,让盐进去,让八角进去,让生姜进去,让糖进去,让日子进去……让时光裹挟着调料,在肉的心灵深处安家,才会烹煮出诱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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