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黑夜

作者: 李家禄2023年01月01日生活随笔

雪纷纷扬扬飘落,雪光让宁静的夜洁净旷远。被爱之光华照耀的年轻人兴奋地奔出古镇,相拥着疯狂地从飘雪厚积的蜿蜒河堤上滑过,滚进河滩,变成臃肿的雪团。笑声响亮地回荡于河谷……

美梦让睡眠一向清浅的我陡然惊醒,四周一片静寂。我躺在床上回味梦中情景,寒意包括年轻情侣快乐的笑声离我远去,我听到窸窸窣窣异样的动静,像耗子在房间爬行。我在乡村木楼度过的成长岁月,经常与耗子为伍。因为它无时无处不在,被我视为安全亲密的伙伴,熟视无睹。夜深沉得可怕,耗子活动能把我从迷梦中拉回,望着窗前朦胧天光,迷失的心找到了方向,渐渐沉静下来。曾经,寨子夜半发生几次火警,吼声震天,母亲惊恐地领着我和弟妹跌跌撞撞穿过屋巷,奔向安全地带,我是多么的绝望。经奋力抢救,尽管火警有惊无险,却让我落下一个心病,只要父亲不在家,我自觉承担庇护家人的角色,睡觉格外警觉。夜间有丝毫异动,我立马惊醒。

因此,听到熟悉的耗子活动,我反而觉得生命的安详,不会觉得有任何危险。但,这是刚刚入住的新房啊,哪里就会有耗子光顾呢?我判断是风吹窗帘发出的细碎响声,伸手朝空中一探,没有风。我支起身子,惊动了正在翻动衣裤的黑影。他悚然一惊,站在床头俯视着我。我猛然抓住被条,木然地与黑影对视。黑影终于回过神,放下手里东西,走出书房,穿过客厅,走出大门,一步一步下楼。

我跳下床,赤脚跑到卧室,妻女睡得正香。我转身追到楼梯口,抓起门口砖头,准备往下砸。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砖头,任由小偷跑出小区。看到摆放在门口的菜刀,我毛骨悚然,庆幸没有与小偷正面冲突。报警,110居然停机。上楼叫来一位时任老领导,又重新报案。警察过来查看,说我应对正确,指出没将防盗门反锁的错误。

锁,防君子不防小人,因为我从来不曾担心小偷。在县一中住干打垒旧房子,门锁坏的,住了五六年,有时开着大门睡觉,也没有发生丢东西的事。而我唯一担心的,就是火灾。火灾,是少年时代烙进心里的一块痛苦烙印,成为无法抹去的心灵创伤。我不反锁防盗门,就是考虑火灾时能够紧急逃离,谁曾想到,给小偷钻了空子。

小城台江数年前曾发生入室盗窃杀人案,人们一度谈偷色变。小偷登堂入室,虽然只丢失一部手机,几百块钱,却给我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阴影。黑夜与小偷对峙的情景,时常浮现,夜半惊魂,总担心家里是否又进了小偷。搬到凯里后,某夜我因小说情节梗阻,翻来覆去通宵未眠,便特意跑下乡,计划闭门写作。刚睡一会,接到女儿电话,说家里进了小偷,丢失相机和两台笔记本电脑。家里又进小偷!偷了保存资料的笔记本电脑,我心痛之极,叫她赶快报案。虽然监控留下了小偷身影,结果亦如绝大多数失窃案,最终不了了之。

家里两次被盗,我对火灾的警惕转移到提防小偷上面。进门之前,习惯查看门锁是否完整,担心与小偷相撞出大问题。每到晚上,必然查看门是否反锁。如此小心,我仍担心小偷半夜撬门而入,或从楼顶用绳索滑下,破窗而入。小偷让我臆想联翩,夜不安寐。即使能够入睡,也像睡在清浅的沙滩上,稍有风吹草动,陡然惊醒。小偷,成了我的一块严重心病。在网上看到台江籍一位驻昆明的张记者,将入室偷盗者打成重伤,我如沐春风般爽愉。看到因打伤入室偷盗者而被追责的报道,我难过之极。只有深刻体会到小偷入室造成的心理恐惧与创伤,由此对生活产生的重大影响,才会如我一般希望法律对入室盗窃者严厉惩罚,对防卫小偷者更宽容。看到公安机关采取打击入室盗窃专项行动,我们弹冠相庆。

夜里睡不安稳的人,必有心事,或曾因恐怖经历而造成严重心理阴影或心灵创伤。我长期睡眠偏少且警觉,少年时提防火灾,当下提防小偷。细而究之,火灾或小偷,即或已然造成心灵损伤,但都已是发生的事实。我心里留下的阴影,是一种自然的应激反应。过后,我却将这种应激反应强化为日常行为,黑夜降临就开始担心尚未发生的事。事实上,我所担心的事百分之九十九都不会发生,我却为此耗费了巨大精力,牺牲了宝贵的睡眠,虚度了诸多宁静美好的时光。

找到了影响睡眠质量的原因,我便进行自我心理疏导与安慰:其一,有天网工程充当治安的守护神,夜间巡警提供双重保障;其二,小区保安尽心尽责,普通小偷无法逾越;其三,家中门锁正常,女儿养了一条宠物狗,室内室外任何动静,它都会尽职地作出强烈反应。把困扰我睡眠问题的原因分析清楚,郁结的心理阴影似乎消散了许多,心灵创伤也得到弥合,我很多时候能安睡如初了。

于我而言,夜是黑暗的,令人恐惧的,又是安静的,安全的,让人放心的。只有在夜里,才能独自安然地读书,不必担心任何外在的事情打扰。我也习惯于享受夜晚的美好时光,为所欲为地漫想,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自己。古人说慎独处,我想,说的也可能是这个意思。夜就像扑克牌的两面,一面是花纹,一面是数字。当你读懂了花纹,花纹也是清晰的数字,精于扑克牌游戏的人都懂得这一点。

现在,我读懂了夜,虽然我睡得还比较晚,睡眠质量却得到了很好的保障。复旦大学陈果老师说,学会与黑暗和解,当你与黑暗和解的时候,黑暗已经不那么黑暗了。与黑夜对话,其实就是与自己的灵魂对话。只有学会与黑夜对话,我们才能放下心理包袱,真正实现灵魂的理性与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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