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册月光

作者: 王光龙2023年01月19日情感短文

筑在丘陵上的村庄应该比那些庄稼和草木更加接近月光。当我站在清冷的院坝里,抬头仰望皓月当空时,那在枯树枝和荒草间穿梭的月光,何时眷顾过这座门朝北的小村庄?月光和这座村庄究竟有着怎样的关联?这些问题我自问了许多年,也观察了许多年。月光总是匆匆一瞥,不冷不热,似一个无关的看客,高高在上地看着踽行在这片大地上的生灵。

只是,年幼的我相信,这片月光偏爱这座村庄的中央,把更多隐秘的事情都照的亮晃晃的。譬如刘奶奶一家。

一条短巷,两边马头墙上的青藤纹路凌乱,叶片也大部分枯黄,风吹动如日式风铃下悬挂的短册。路面坑洼,泥土长时间不见光照,潮湿,绿衣滋生。巷子尽头是半扇旧门,门面有裂缝。吱呀一声,便见一间草屋。低矮,这是我想到的第一个词。小煤炉、小板凳、矮床,无柄水瓶和掉了瓷的缸子……刘奶奶坐在光滑的门槛上眯着眼晒太阳,她两个二十多岁的傻儿子坐在屋里,叫刘世宇的叨叨不歇地说着胡话;另一个叫小军,一双牛眼,傻笑着、露出了血红色的牙龈。

入夜后,月光悬在头顶,刘世宇贴着墙影出了巷子,一只野猫挡住了他的去路,被他一脚踢开,惨叫一声,跑了。他蹑手蹑脚地挪到巷口的草堆旁,前后望了望,解开裤带,把布裤腰带搭在脖子上,哗哗地地撒尿。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赶紧拉上裤子, 瞅了瞅,是游荡的村人。大声对人影喊着:你真不是马的。来人也不恼,笑着回了句:你真是马的。双方不再说话,就散了。刘世宇回家的时候,小军也起来了,坐在床边,他傻笑着,又尿床了。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刘世宇口中说的“马的”是女人的意思。他不想被人嘲笑为孬子,他始终认为孬子和女人属于同一类,他帮人插秧割稻肯用力、会捡破烂去镇上卖,喜欢和人说话。可是大家调侃他的一句就是“你真是马的”。

村人不必也不敢惹他,毕竟和一个孬子较劲,多少失了体面,再说,把他逼急了,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呢?整个村的人都在哄着他,漠视着他。

而刘世宇的二哥小军,却更加让人避之不及。他穿着更加邋遢,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走走停停,用手指指天空,又用脚踢走一个土疙瘩。口袋里装的是花生和瓜子,也装着蚱蜢、毛毛虫和一些不知名的野果。他见人就笑,笑的诡异。

村子不大,过了自家的场圃,绕一节小土路,拐过巷子就到刘奶奶家。我不常去,两个孬子足以骇人,阴暗潮湿低矮的小屋子更加吸引不了年幼的我。奶奶却和刘奶奶走的近乎,两个老人常常窃窃私语,说着村庄的闲语。

一日,一个女孩出现在村子里,面容姣好。皮鞋白袜连衣裙,扎着马尾辫,年龄比我稍长,一看就和这个村子里赤着脚撒欢的孩童不同。她是刘奶奶的外孙女。那时,我才知道,刘奶奶有三个儿子,还有几个嫁到外地的女儿。女孩熟练地拎水、蹲在门前洗碗,丝毫不娇气。在那几年,女孩断断续续地来了几次,后来也不大来了,听说去读了书。

刘奶奶脾气古怪,和儿媳关系不好。村里入夜早,我躺在里屋,蜷缩在被窝里,却能听见屋外断断续续的吵闹声。我以为是老鼠,这些潜伏者每晚都窸窸窣窣地在房梁和床头跑来跑去,忙的不亦乐乎。细听,又不像。难道是窗外的风声,吹动破旧的窗棂上纸糊的窗叶?我睁大眼睛,发现窗外月色朦胧,前屋高高的屋脊像一堵墙,在夜晚里挡住了外面的风吹草动。还能隐约看见更远处屋外场圃边缘那棵苦楝树锈铁丝般的枝丫,悄悄高过屋脊。

是人声,是争吵声。

一场预谋已久的婆媳之战就在夜里爆发了。两个孬子也被嫂子骂的抱头到处躲藏,鏖战过后,家里狼藉一片,媳妇家的大门也另外开户,刘奶奶也不再去媳妇家吃饭了。心有郁结,刘奶奶常来找奶奶闲聊。发泄完自己的一肚子怨气,又以过来人的身份好心提醒奶奶。刘奶奶每次走后,奶奶明显有愠色,对母亲忙里忙外的身影都开始挑剔和指桑骂槐。母亲孤身一人远嫁他乡,生下我和弟弟,却依旧抵挡不了村里的冷嘲热讽。因为母亲是外地人,母亲口音不同,母亲在村里成了异类。

婆媳之间的裂缝悄然增长,母亲依旧在忙碌着。她从菜园里摘了好几根鲜嫩的黄瓜,又刨了几棵肥大的卷心菜,用篮子提着,给刘奶奶送去。我悄悄地对母亲说:刘奶奶经常背后说你坏话呢。母亲只是笑了笑,说:说就让她说去吧。子女不赡养,两个孬子儿子又不能自食其力,她也是个可怜人啊。后来,刘奶奶也很少和奶奶唠叨着各家的儿媳。

刘世宇更加勤奋地捡破烂,他背着蛇皮袋,手里握着火钳,在村子里东翻翻西找找,连垃圾堆里多年的破鞋都被他翻找出来。小军依旧在游荡,像一个幽灵,他经常在三舅爹门口那条靠北的土路上走走停停,大家都不理他,他无趣地向着镇上的路上走去,走着走着,慢慢成了一个黑影,一个黑点,最后消失在夜里。小军消失在没有月光的晚上,刘奶奶干嚎了几声,刘世宇去镇上转了一圈,只带回了一袋垃圾,村里人也不积极去找,毕竟庄稼的收成比一个孬子的走失更加重要。

一晃多年,奶奶去世的那个夜晚,一夜无月,我站在门前的场圃上,风吹动池塘边的槐树枝啪啪作响,门口帷幔搭成的帐篷里,亲戚和村人在白炽灯下忙碌着。奶奶睡在里屋,父亲和大姑跪在床前哭泣着,整个村庄的人差不多都聚集在我家门前,我却感到如此的清冷。早前,父亲去刘奶奶家门口草垛借稻草的时候,她家门紧闭着,似乎已经入睡了。父亲丢下两毛钱,父亲说,奶奶一生不欠人家的,这些稻草也不能白拿。

奶奶去世十余年后,刘奶奶也老了,像一颗晃动多年,欲掉未掉的智齿。她带着刘世宇还留在村子里,成了最后的“遗民”。月光升起来了,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她恨过怨过爱过的人已经老的老,去世的去世。刘奶奶动作缓慢,像一碰即碎的沙雕。她打开门,把尿桶拎到屋外。月光正好,只是深秋了,月色带着缕缕的寒意,刘奶奶吸了一口冷气咳嗽了几下,用力在墙角磕了磕桶底,好似啄木鸟的啄木声。她弓着腰,弯的很低,几乎挨着大地,像极了一截枯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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