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妈的烟斗

作者: 晏玉学[文集]2023年01月24日短篇小说

她是什么时候来学校里跟她女儿女婿生活在一起的,不记得了;她在学校里住了多少年,也记不清了。天冷也好,不太冷也好,她总在寝室门口搁个火盆,烧起不太旺的火,像一棵百年古树似地蹲在火盆边——有凳子也不爱坐——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起烟来。

一个冷雨天,我骑着摩托车从一百多公里的老家回校。下车时,冷得浑身发抖。开门时,手因不停颤抖,钥匙老是对不准锁孔。她女儿——我的同事——走过来,说,她来开吧。可是怎么开,门都打不开。天黑下来了。她女儿回屋取了一把手电筒,照着我,我翻围墙进去。我爬上墙,她女儿在寒风中浑身发抖,焦急地打着手电筒。黑夜中的那么一束电筒光,温暖了我的心。

后来,跟她女儿一起上山打蕨苔。她要么跟在我身后,要么走在我前面。她会不停叫唤:"快来呀,这儿好多蕨苔!"她并不慌着采摘,而是等着我。相处长了,我才发觉她女儿真的很善良,很温情,也很孝顺。我想,能培养出这么好的女儿,这位母亲也算得上是天下慈母了!之后她女儿有了儿子,拜结给我弟妹,我成了她大亲家。我们走得越来越近。她女儿对我的牵挂,仅次于我母亲、妹妹和老婆了。我考调没走成,她转悲为喜,在电话里说:"我梦见你考上了,但真的不希望你考上,考上你就走了。"

每次来我家吃饭,她的妈妈吃饭吃得很快。吃完了,坐在一边,"吧嗒吧嗒吸"吸她的烟去了。

后来,我们学校修住宿楼,一部分教师要住到外面去。她们家住在学校里,我住到街上去了。

隔的时间长了,老人家会想我。她背着孙子,老远就哄着孙儿说:"找晏爸爸去喽,找晏爸爸去喽……"我和她女婿称兄道弟,又是亲家,所以孩子亲切地叫我"晏爸爸".

我正在玩吉他,听见声音,迎出门去。

"到晏爸爸家啦,下来玩耍喽!"她站着,我解下孩子。毕竟七十多岁了,背个孩子都气喘吁吁。

孩子在院子里玩耍。

她坐在一把椅子上。我倒了半杯酒给她——人老了,不敢多倒。

她端着酒杯问:"老家两老都好好的么?"

"好好的。"

"你不在那边住了,有时候挺想你的。"

"呵呵,房子修好了,就搬回去。"

"你兄妹好好的么?"

她说话彝音很重,她说的"兄妹"指的是我弟妹,还是我老婆,我没听懂,所以愣愣地盯着她。她解释说:

"就是你伴侣啊,好好的么?"

原来是问我老婆呢!老人家牵挂我老婆了。我说,一切都很好。

……

忘记买水果了。我进厨房,搅了两碗洋芋粉,放了白糖,端出来给老人家。她高兴极了,用调羹舀着吃,刮得干干净净。

她说的话,我很听不清。我边听边埋头看谱子。她掏出烟袋,装了一斗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我抬起头,盯着她的烟袋。想起舅爷长长的烟斗——有两米长吧,每回舅爷吸烟,姨爹在烟斗里装满烟,舅爷把烟枪伸进火塘里,坐在靠椅上,"吧嗒吧嗒"地抽,抽一口,吐一口烟圈,吸累了,舌头上下打颤;想起姑父的短烟斗,用蛇骨头钻成的,叼在嘴上,酷得像贺龙;想起大伯用木头雕刻的镶边的烟斗,吸完了,在石板上搁几下……他们都不在世了。记得老高山上的一个彝族老奶奶对我说过:

"那些年哪,才生了孩子,做月子,家里没吃的,肚子饿,就装一袋烟,饿了,就吸,上瘾了!"我老家有的老奶奶也会吸烟。有个还对我说过:"老伴去世了,留下烟袋和烟斗。想老头子了,就吸他烟斗。原以为吸烟了,就不那么想了,没想到,越吸越想念!"这老妈妈此时此刻,也在想她已经过世的老伴了么?

这么想着,盯着她。看见她满脸的皱纹,深陷的眼眶,深邃的眼睛,呆滞的眼神,若有所思,望着远处的山,"吧嗒吧嗒"地吸着。烟斗里的烟,一会儿熄灭了,她又俯身点燃,再吸;灭了,又点燃……

吸完一袋烟,把烟斗放在桌子上,开始跟我唠嗑。她孙儿很调皮,捡了烟斗,扔在臭水沟里。我刚捡出烟斗,他又想把背带扔在臭水沟里。她说:"他玩不住了,开始调皮起来了。"转身对孩子说:"跟晏爸爸说再见,我们要回家喽!"

孩子飞快跑过来,爬在她背上,往后一拽,婆孙俩都往后倒在地上。她的头帕掉在地上,被调皮的孙儿拉得好长。她一边骂着,笑着,重新裹头帕。把孩子抱在她背上,孩子开始揪她稀疏的发辫。她背着孩子,蹒跚着远去……

有一次,倒酒给她,她不喝了,只吃了半碗洋芋粉。

不久,听说她得了癌症,在家休养。她女儿对我说:"脾气大,说我们调的洋芋粉没你调的好吃呢!"

周六,我跟着她女儿女婿,骑着摩托看望她老人家。

等见到她,她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了。我调了一大碗洋芋粉,她吃了个精光。她家宰了鸡。吃饭的时候,她蹲着,碗放在地上,埋头啃鸡脖子。看样子,气色不错。吃完饭,女儿给她梳头。梳完稀稀疏疏的白发,编成一根长辫子,盘在头上。她说她想抽烟了。

她女儿偎依在她身旁,埋头揉了一袋烟,装上,点火,"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点燃了,递给她母亲。她母亲接过去,开始吸。咂几口,歇一下。她女儿本来是不会吸烟的,却在点烟的时候吸了几口,也没呛着。母子连心,母女也连心哪:场面真的很感人。第二天离开的时候,我说:"婶啊,你好好养病,我还会来看您的。"后来那句成了谎话——因为那是最后一面了。

探病回来的路上,我的摩托车压了一条青花蛇,奇怪的是那蛇不见了,很蹊跷。一个老人说,我不能探病,不能奔丧了。当老人不在的时候,我还是带病去奔丧——她毕竟早把我看做自己的儿女了呀!

等奔到她家,她已经安静上路了:躺在床上,被一床毡子包裹着。这位天下慈母,带着无限依恋,回归大自然了。一粒种子落在土里,发芽,生根,长叶,开花,结果,最后枯萎。曾经是多么茂盛的枝叶,开的是多么灿烂的索玛花,而今化作尘土了!草木一秋,人生一世。她在亲人的眷恋中离开了人世,追随她老伴去了。

临终前,她也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因为子女们一直瞒着。她对女儿说:"等我病好了,等你们的房子修好了,我又到会理城里给你们领孩子吧!"

听着隆隆的鞭炮葬礼声,我耳畔仿佛回想起彝人制造的歌曲《妈妈》。阿妈啊,您永远是我们慈祥的妈妈,永远是我们心中不灭的火把。您不在了,您高大而慈爱的形象,早已深深烙在我们心底;您的声声叮咛,一直萦绕在我们耳畔;您的无私而温暖的母爱,是燃烧在我们生命里的火把!

忽然想起远在千里之外我的妈妈。"我第一次睁开眼,看见的是您;我第一次离开家,送我的是您;我第一次有成绩,最高兴的还是您……"

天下母亲皆慈母!

祝愿这位慈祥美丽的阿妈在天堂安息!

不知她的烟斗,火葬她时跟她一起烧了没。在阴间见到了老伴,跟随了老伴,应该不孤独了,不再吸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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