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我的记忆里

夜半的微风轻轻拂过睡意朦胧的古城，四周是杳无声息的一片静谧。银白色的月光乘着悠悠的云帆，在暗蓝的天际静静荡漾。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站在轻舒叶片的梧桐树下，我向你投去一缕思念和询问的目光。真的是你吗？要是你，绵延雄伟的身躯怎么会残败若此并黯然隐退在这并不高大的树影里？要不是你，说不清名姓的人们为什么会在林立的楼群旁为你留下最后的一隅？街灯的光亮从疏疏密密的叶缝间漏下，映照在你沉默不语而又苍老衰败的身躯上。那明明暗暗的光斑，像雨雪风霜沉淀在你额头无以解读的凝重，又像历史风烟留给你消除不去的瘢迹。回到和田，就一直想再看看你的身影，但已经没有任何记忆痕迹的城市让我根本弄不清方向和自己所在的位置。当老同学听到我心有不甘的询问后诧异地回答“搭在路上那个圆门两边的就是城墙，你不知道吗”时，我才猛然惊悟，原来几天中多次经过的拱门两端那低矮的土墙残段就是你！知道了你的位置，更想去拜谒你——回想你傲岸的身躯，感受你曾经的威仪。

8月27日晚拜别盛情款待的常青伉俪后，我和志江等一行回和田的朋友乘着月色漫步街头。路过团结广场看见你静默守护在拱门旁边的身影时，心底倏然弥漫起一丝怅然。没想到四十二年后的相见竟是这样，更没想到你以这样一种面容出现在眼前。

你怎么变成了这样？记忆中曾经那样雄伟凛然的你，此刻在渐入梦乡的城市中显得那样渺小无助、寥落孤寂。站在你面前我沉默无语，但脑海中却清晰地映现着昔日你绵延高大的雄姿，闪烁着久远以前在你身边的往事。

你记得吗？上世纪70年代前期的和田不仅城市规模小，而且房屋大都很低矮。除了文化宫、百货大楼、外贸局办公楼、银行、和田饭店、地区医院外妇科楼、专署车队等楼房外，绝大多数办公用房和居民用房基本上都是单层。那些大多由“笆子墙”、土坯墙组成的平房和黄泥垒垛、墙头插满碎玻璃甚至骆驼刺的土围墙组成了当时的民居群落和单位院落。在城乡混杂的一片低矮中，唯有你以雄伟高耸的身躯和威严傲岸的气势挺立在小城西部，宣示着来自久远年代的厚重历史，遮蔽着来自戈壁旷野的黑风、黄风，更以你的坚韧和持久给人们带来启迪、奋发、自豪和尊严。

你记得吗？一个半下午，几个孩子相约着爬上你的肩头。有的既害怕又耐不住诱惑，战战兢兢地弓着身子朝下边探头探脑；有的拿着小刀在你身躯上那些不知什么年代留下的小洞里掏挖；有的坐在书包上东张西望。一个半大小子无所事事地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从书包里掏出一本没有封面的书籍，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看起来。你想起来了吗，那个小子就是我，第一次跟着别人爬上你的墙头！那本书是从同学手里借来的《志愿军一日》，同学规定三天后必须归还，我只能连旷课时间都不放过地快速浏览。当太阳慢悠悠地坠落在远处的防风林后边时，我才发现一起来的人早已不知了去向，只有自己还坐在高高的城墙上。

你记得吗？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在你东城墙里边的一块空地旁，一个拿弹弓的小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半墙上的一个洞穴。对，那个小子也是我——一个不爱学习却喜欢独自到处溜逛的人！那天看见一只鸟钻进那个洞穴，就痴痴地站在那里抬头观望。过了一会儿，洞穴口中突然伸出一根带弯的黑色细长条，马上又缩了回去；没等我缓过眼神，那个细长条又伸了出来，接着又缩了回去。如此几番后，一个脑后顶着羽冠的鸟头从洞穴中探了出来，我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欧勃勃（戴胜鸟）”，那个黑色的细长条是它的嘴。“欧勃勃”从洞穴中钻出后，张开黑白相间的翅膀向旁边的树上飞了过去，落在不高的枝头上乍开带着黑边的黄红色羽冠左右来回看。我本能地举起手里的弹弓，想了想又泄气地放了下来——知道自己瞄东打西的水平基本没有命中的可能。这时，“欧勃勃”又飞了起来，像一块花手绢一样一高一低朝西边飘去。看着远去的“欧勃勃”，我了无遗憾地笑了笑，迈腿朝边防站方向溜达过去。

你记得吗？在你西城墙外边起伏不平的便道上，一个热汗浸湿帽子的小子正在忽左忽右地骑自行车。对，那个小子又是我，刚刚学会骑自行车迷得连吃饭都顾不上！自行车是母亲单位的，归军代表使用。我想骑，院子里的其他孩子也想骑。好几次我在前边骑，他们在后边追。有一次在水利局那里累得双腿酸软还硬坚持着骑时，被追过来的吕景淑一把推倒，生生把车子夺了过去。为了躲开他们，我只好跑到你的西城墙外来回骑着转圈。

你记得吗？一群学生排着队从你土黄色的墙体下经过，向着浮尘弥漫的远处走去。排在队尾的几个嘎小子一会儿假装不留神踩前边人的鞋跟，一会儿假装晕倒靠在旁边人的肩上——对，这几个嘎小子里就有我，还有志江、张勇、王毅和马述勇，在去乡下摘棉花的路上发坏捣乱！

你记得吗？那些经过你身边到军分区报成立革委会之喜的单位队列后边，有时会跟着一个身份可疑的小子。不管哪个单位去报喜，只要在路上碰见，就跟着去同喜一番，而且常常一脸喜气没来由地使劲拍巴掌。对，那个小子还是我，一个爱跟着凑热闹的人！

……

时光在不经意间流逝了近半个世纪，却带不走在你身边镌刻下的那些记忆，现在回想起来那么珍贵，那么亲切。孩提时代和青葱岁月里只知道疯跑胡闹，没有真正关注过你，依恋过你，只是那么自然地认为你就应当矗立在那里，你就是生活环境中自然而然的一部分。当秋霜染鬓的时节再次站立在你面前时，那些在你身边度过的平凡而快乐的时光，却如一滴滴飞溅的浪花，在刹那间汇聚成思念家乡的起伏波涛。

说起来惭愧，贫乏的知识和阅历让我说不上来你是在什么时间和背景下诞生在古城，也说不上来当年你城池内外的建筑和形制，更说不上来你曾经历过怎样的历史风烟，可这并不妨碍我深沉而执着地想念你，热爱你。因为你是我父母之邦的象征，是陪伴我们成长的无语邻居。正因为此，我才在这冬雪初飘的时刻深深怀念你；正因为此，我才为你的消失而心绪黯然。

一个人爱家乡，不仅仅因为它是自己生命的摇篮，是流淌自己血脉、镌刻自己第一枚足迹、铭记自己成长历程的地方；也不仅仅因为那里有长辈呵护的温暖，亲朋好友血浓于水的亲情友情；也不仅仅因为风雪夜归时家里的小窗会透出一缕柔和的烛光；也不仅仅因为久违的乡音会带来亲切和感动，还因为那里有熟悉的河流、山岗，有陪伴自己成长、飘荡自己欢笑、留下自己美好记忆的院落、小路，甚至一棵枝条婀娜的垂柳，一段残破不全的墙壁，一只眯眼打盹的小猫，一羽悠然而过的鱼鸥……正因为此，我才这样在意你；正因为此，我才在心底呼唤你！

我们有幸赶上了经济高速发展、城乡建设突飞猛进的时代。随着大量农村富余劳动力向城市转移和人们物欲要求的与日俱增，数不清的城市在急剧扩张，房地产业更是无限膨胀。难以计数的新城新区和楼宇在崛起，而传承文化根脉、铭刻历史印记、承载童年欢乐的历史遗存、文物古迹、旧城街巷也在逐渐灭失，这实在令人扼腕痛惜、仰天长叹。离开和田时，听有人说旧城墙还保留着原先城池的西北部分，但行色匆匆，实在没时间去看看。回来后在卫星地图上找了好几次，总因为眼神不济难以辨识，所以说不准是否真的还在。我宁愿相信它还在那里，因为它是家乡在我心中的重要象征，是古城留存给我的永恒印记！我愿它常在家乡永不消失，我愿它哪怕地老天荒也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