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我的西北坡

作者: 刘玉清 2015年11月29日亲情文章

当我再次站在前刘村的西北坡时,我不能清楚地记得和它别了多少年,淡蓝的天空下,它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年又一年,庄稼收了一茬又一茬,这片平凡的土地,仿佛永远都不会颓废,永远都孕育着希望和生机。

一大片玉米刚刚收走,被庄稼覆盖了一个季节的土地一下裸露出来,像一名刚刚生产完毕的女人,腹部变得平平坦坦,视野也随之开阔了。几辆拖拉机正在地里轰鸣着耕地,湿润的泥土翻卷出来随后又被机器耢得平平整整。我知道,过不了几日,又一季麦种就会被播种进去,经历冬,经历夏、 年年如是----

这片土地,不知道它是否记得这样一个身影: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子,像一名征战疆场的战士,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挥动马鞭,双脚踩在耢上,在一声声清脆的鞭声中,驰骋奔跑-----。他脸庞黑红,破旧的衣衫被风吹开着,露出他像土地一样黑褐色的胸膛。这就是我的外公,一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

那些年,外公是我们家的主要劳力。家里七口人,老的老,小的小。当赤脚医生的父亲一直读书,直到和母亲结婚,几乎没干过农活。奶奶七十多岁。近十亩土地的耕种只能落在母亲身上。外公心疼我的母亲,所以几乎包揽了我们家所有农活。

庄稼地里的活没有一样是省力的,特别是那个年代,样样都是拼人力。单说出粪、撒粪这一样活,就是累死人的差事。外公穿着雨鞋站在臭哄哄的茅房坑里,用铁锨把一池子粪一锨锨地铲起来,通过墙上的洞扔到外面。刚开始的时候,可以看到茅坑里外公身体的全部,慢慢地,随着粪便的减少,外公在茅坑中陷得越来越深,差不多剩小半身时,一池粪也就基本铲完。外公从粪坑里爬上来时,要借助一个斜放的木板 。接下来,外公套上牛,拉上车,把外面刚堆起的粪再装到车上,一车车拉到地里,一锨锨地撒开。每一锨撒进地里的粪,都要经过铲起、放下、再铲起、再放下这样多次捣腾。

我在用文字赘述这个过程的时候,尽量简了再简,尚觉得如此繁琐,干活的人承受的不止是繁琐的过程,更有体力的过渡透支。你能想象,那一片土地,我外公手中的铁锨要抡起放下多少次吗?你能想象,每一季播种收获我的外公要付出多少心血和汗水吗?而所有农活中没有哪一项比这活有所省事。

农忙时,外公早早地就去到我家的西北坡。有时候,中午饭也吃在那,饭是早晨离家时姥姥给他带上的窝头和咸菜。就在地头的那棵大杨树下,外公席地而坐,镰刀或者铁锨躺在他身旁不远处,闪着幽光,暂时歇息。嘴里嚼着干粮的外公,眼光伸向面前铺展的土地----此刻,他定是在算计着剩下的活路。

在我的眼里,外公是无所不能的超人,只要有他在,我们家的粮食就会和别人家一样及时收获到家。其实,外公不仅仅担着我们一家的活,在他身后还有一大家人,我有一个舅舅,三个姨,吃喝拉撒同样是外公操持着。

日子那样沉重,我眼里的外公却总是一副轻松的样子,脸上带着微笑,那是我见到的世界上最暖人的笑容。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的阳光,让你感觉不到季节的寒冷。每次,外公来我家时,就像魔术师一样,总会从他的身上给我们变出几块糖果、几把花生或干枣,然后笑眯眯地看我们高兴雀跃的吃相。隔了久远的时光回想那时的情景,就像一台黑白电视的荧屏上蒙了一层彩色的薄膜,原本单调乏味的画面也便生动丰富了许多。

年幼的我有时会天真地想,如果外公是我的父亲该多好。文盲的外公虽然不会教我写字算题,也不会给我咬文嚼字的人生说教,他却给了世上我最无私最真诚的爱。差不多在我七八岁时,我坐在外公的自行车后座上,去了四十里外的县城。回来时,我的脚上便有了一双粉红色的漂亮凉鞋。对于一直捡旧鞋、穿旧衣的孩子,外公买给我的那双新鞋不亚于童话故事里灰姑娘脚上的水晶鞋。那是我的人生中的第一双新鞋,也是我永不能忘记的童年时期最大的满足和幸福

模糊记忆中有这样一幅情景:屋外漆黑,大雪纷飞,屋内昏暗,我似睡非睡,隐隐听到外婆的哭泣声。炕沿上的煤油灯摇曳着寒冷而微弱的光。发生什么事了?外公外婆竟在飞雪的夜里出现在我家。我听到外婆断断续续的话语:他不能来!他凭啥!他有资格吗?坐在外婆身旁的外公沉默着,一语不发。我不知道“他”是谁?外婆为什么如此伤心生气?

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整齐干部模样的男子出现在我们家时,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夜里外婆的哭声,想起了外婆所说的“他”。在日后大人的窃窃私语中,我知道那个男人便是外婆提到的“他”, 是我们的亲外公。我的外婆不允许他接近我们的家庭,更不允许我们称他外公。他在我的母亲八岁时就离开了外婆,祖辈父辈的爱恨情仇年少的我无从得知,只知道孤苦无助的外婆领着母亲另嫁了外公。

外公从小是个苦孩子,幼年丧父,和他的瞎眼娘生活在一起,因家境贫穷,上不起学,读不起书。正所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外公从小手脚勤快,脑筋好使,跟着村里一个老木匠干活时,顺便学到木匠手艺。那时候没钱买家具,家里的桌子、凳子、椅子啥的都是外公农闲时自己叮叮当当捣鼓的。尽管孤儿寡母,日子一贫如洗,外公却把娘俩的家收拾得干净利落。

外公生性温和,庄里乡亲有娶媳妇或打发闺女的,需要做个箱子柜子的就让外公做,外公也乐得帮忙,却从不收钱。因此,外公在村里有很好的口碑。外公三十多岁时,经好心的街坊撮合,和离异的外婆走到一起后。婚后,憨厚善良的外公不但和外婆恩爱和睦,对待我的母亲也是胜似亲生。

半路冒出的亲生外公并没有引起我们对外公的半点疏远。在我们心里,外公是唯一的,是最值得我们热爱和依赖的人,没有谁可以轻易代替。

当笨重的农具渐次退出庄稼地,闲置在墙角旮旯,我的外公也在岁月中渐渐老去。西北坡没有了他的身影。偶尔地,外公来我家时,总会问母亲,庄稼浇水了吗,打药了吗?施肥了吗?对于种了一辈子地的外公来说,再没有比庄稼更重要的事。虽然那些粮食粒子给不了我们大富大贵,但是,却能养活一家人的命。这就足够了,没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外公七十六岁时得了重病。我去看他时,他已经不能行走,只能躺着,他枯瘦的身体像秋后的一把干柴陷在被褥里,面色土黄,没有一点血色。他的记忆依然清晰,问起我的父母和孩子。当我离开时,他紧攥着我的手,让我感觉到行将就木的外公对我的不舍和留恋。

外公走了,遗憾的是,我没能送外公最后一程,不知道地下的外公,那个最疼爱我的人是否能原谅我?光阴荏苒,外公之于世界已是永远的过去式,至于我却是最亲切温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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