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树的秋天

作者: 译者肖毛 2015年12月10日短篇小说

深夜。月儿划着船,渡过金色的水面,去会蓝色的情人。

天空沉默着,在心里想着白天新听来的故事。

那三株比身边的两座小砖房站得更高,经过更多风雨的老杨树,在月光下高声唱着它们的歌。风正在用指头一一抚摸着它们的叶子,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似的,轻叹了一声,拂袖而去。

一片半青半金的叶子,砸到一只瘦弱的虎斑猫背上。它只抖了抖毛,然后继续在金色的泥土路上散步。听不到蟋蟀轻幽的低吟,见不到夜蛾歪斜的身形,可前边总会有些什么。“三公”哪里都不去,还是在那里高声地唱歌,这是它们三个的习惯,每年这个季节都是如此。

有一回,一位老人打此路过,看到挺立在这两座小房之间的它们,不由惊呼了一声:“这该算是三公吧,不,应该是三后!”然后,他与它们身上的大眼睛对视了片刻,叹息着离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巷子里的人都听不懂。有人说,他是一位大学者;有人说,他就是一个疯老头,只不过是胡说八道。不过,有些好事者们从此就称它们为“三公”,因为他们觉得“三后”这个词儿太难听。不管他们怎么说,那三株杨树都不在乎,也听不懂。不过,他们的确有点想念那个老头,因为,从此再没有见过他,也不再有人为它们那些美丽的眼睛惊叹。

那只虎斑猫折回来了。这回,它准备去路的另一头寻找希望。它相信,只要是路,前边总会有些什么。忽然,几个人影出现了,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三公”的合唱暂停了一下,又开始继续。虎斑猫从一株老杨树的身上跳上小房,消失在夜色中。逃走之前,它回头看了一眼,看清了那些人,还有他们手中拿的东西。

清晨,早起的人们发现,巷子和往常有点不同。那里,一片狼藉,地上散落着落叶和碎枝;上面,最高的那株老杨树还在唱歌,只有它还在唱歌。孩子们很惊讶,可大人们不许他们乱说。老杨树也不说什么,因为除了那只野猫,再没谁能明白它的话。

风又来了。才过了一夜,它的心情就变了,把粗大的砾石,轻细的泥土,残枝与败叶,纷纷搅起来,扬向屋顶,洒向天空,砸到人们身上。人们离去了,留下那株最后的杨树,还有它那已经不成调子的,连那只猫也听不懂的歌。

午后,风不再发怒。阳光从那些硕大的叶片中钻出来,静静地望着纷纷在微风中舞蹈的落叶。男孩子兴奋地跑过来,拾着地下的宝贝。

“我这片真美,比你那片好多啦!”

“咳,这有什么!呆会儿,谁的最结实,那才叫好呢!”

“今天真是大丰收!”

女孩儿也跟在后面寻宝。她们只拣最美丽的叶子,并不在乎它的叶柄是粗还是细。不过,当男孩子每人抓着一大把五色的杨树叶,一片片地比试哪片叶柄最结实,能将对方的叶柄勾断,她们也愿意笑嘻嘻地在一旁看,甚至为之呐喊助威。

女孩儿喜欢把美丽珍藏在书本和童年记忆里,男孩子则喜欢把美丽消耗在游戏和争斗里;至于大人,纵使老杨树睁大了身上的每只眼睛,也还是看不清楚。

再不能有那么雄壮的大合唱了,可小合唱似乎更动听,每一片残剩的叶子仍有一副美妙的歌喉。老杨树并不抱怨,而且也来不及抱怨什么。

每年的这个季节,它们都要高声唱歌。作为巷子里的最后一棵树,在这最后的一季,它觉得自己更有责任唱到最后一刻。既然剩下的时候已经不多,风又在轻轻催促并为它打着拍子,为什么不将最后的歌唱完呢?或许,过了今夜,只剩下紧紧与泥土抱在一体的根须了。老杨树纵情地唱着,没人注意到,在唱到最动情的时候,它的每只眼睛都紧紧地闭着。

许多许多日子以来,那些有如刀刻出来的眼睛,一直望着这条没有人烟的土路,望着路上盖起的小房,望着把它们围在两座房子之间的大手,望着拎着棍棒排成一队的红袖标,望着拎着收录机满巷游走的喇叭裤,望着拖着断腿在路上哀嚎的大黑狗,望着巷子里耸起的电视天线,望着巷子外站得比它们还高的座座大厦,望着那些指挥着路人的带天线的小黑匣子,望着时而阴霾时而晴朗的蓝色夜空……那一刻,这些有如刀刻的眼睛却闭着,紧紧地闭着。对此,没有人注意到。

一个坐在阳光里的老头,膝头上摊着一个小收音机,嘴里叼着如今已不多见的烟斗。烟斗早已熄灭,收音机里的歌还在继续,但被孩子们的声音弄得断断续续的: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

“哈,这个真大!”

……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

“我就知道你斗不过我!”

……

问君此去几时来

来时莫徘徊

……

如果此刻是深夜多好,老杨树早已睁开了眼睛,想着。我可以把最后的歌唱给那只猫听,虽然我也愿意唱给孩子们,可他们要在多年以后才能懂,假如他们那时还能记得的话。可惜,那是一只不受人欢迎的野猫,惟有等到人们都入梦后才能出来。我也能等到那时候吗?

傍晚,孩子们都已不见踪迹。商贩们从各处集中过来,在巷子里叫卖。只听见不绝的叫卖声,人们的谈论声和脚步声,尽管老杨树还在唱着它最后的歌。

“特效蟑螂药,哎,特效!过来看看吧,准灵!老蟑不死我死!”

“大减价,大处理啦,所有商品,全都一元一件!”

“挑了半天不买,你玩我呢?不行,不买就别想走!”

“市场搬到这里,真是吵死了……”

“你没听说?这里马上也要拆迁了!”

“哎,走一走看一看!老蟑不死我死……”

最后,天终于黑了。人们纷纷散去,留下满地的菜叶、破纸袋,以及许多难以细数的人类垃圾。

老杨树的身下,又积聚了一层落叶。金的,红的,紫的,绿的……除去蓝色和黑色,尘世间的各种色彩,都围在老杨树的身边,装饰着杨树的秋天。

风来了,带着这些叶子,往各处飞。飞呀,飞呀,飞向没有刀斧的国度,飞向没有淫雨的土地,飞向梦想能够结成金果的天堂。

世界上最后一株老杨树,为它们唱着祝福的歌,最后一次。

深夜。月儿划着船,渡过金色的水面,去会蓝色的情人。

天空沉默着,在心里想着白天新听来的故事。

那只瘦弱的虎斑猫,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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