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宝的爱情

作者: 亦文Aliwsi 2015年12月10日短篇小说

货还没到,家宝蹲在店门前,他习惯性地,从左边开始张望。

远远看见有辆电动摩托车,带着个女的驶过来。随着电动摩托车的越来越近,家宝站起来了。家宝的眼神,跟随那女的,越张越大,越来越痴。可是他的嘴巴才形成一个椭圆型的“o”,他心里还来不及有半分别的想法,电动摩托车就把这女的,从家宝眼前很快地带走,消失在路的尽头。

突然有只手在家宝眼前舞动——他在有意干扰家宝的痴劲——邻居里一个爱捉弄人的,在家宝望着那女的离去的时候,饶有兴趣,在一旁观察家宝,有两分钟了。

这“捉狭鬼”说:“家宝,望什么呢?”

“我没望……”家宝搓搓手,不好意思地辩驳。哪能没望呀,但凡是个女人从门前经过,家宝的眼神,便会从她身形的出现,追到她背影的消失。

“嘿嘿。”“捉狭鬼”朝家宝扬起一道眉毛,挤出一个“诡笑”来。那意思是:他明明白白家宝此刻的心。

“家宝,明天带你去见老婆,去不去?”

家宝立马接应道:“跟我做,做,做媒啊?要得!明日什么时候?”他似乎兴奋了,说话有点儿结巴。

可是,倘若这番简单的对话,被家宝的老弟嫂满珍听见了,满珍便会笑意盈盈地走到家宝跟前来,也不管家宝叫“哥哥”,而是直呼其名地说到:“家宝,送货的来了。”有时又说:家宝,该做饭了。或说:家宝,地里的菜,快干死了。或说……总归是,家宝得去做某一桩事。时间还不许他延误半分。家宝只得深吸一口气,却没能把嘴边流出的口水全吸进去,他便伸出舌头,嘴巴边舔了一圈,“就去,”家宝咕哝道,“就去。”心有不甘地走开了。满珍就笑意盈盈,对“捉狭鬼”说:“多谢你啊,想着替家宝牵线做媒。是哪家的人?是瞎了眼的,还是……”人家是“刀子嘴,豆腐心”,满珍是“豆腐嘴,刀子心”,与人交谈,话未出口,笑容便璀璀璨璨,堆满一脸,但这满脸的亮光里,似乎总有一丝儿亮光,刀子般剜人。捉狭鬼只听得她说半句,便浑身不自在,走了。满珍压低声音,在其身后骂道:“自己家的麻纱都扯不清,还来管人家的闲事!”她摆出了狠劲,“呸”地一声,朝地上吐了—口痰——比起她往自己脸上堆满笑容,这样的动作,更合乎她的天性自然。

情况就是这样:李家成,哦,当然不是香港地产老板李嘉诚,而是我们的李家成,小时候生过一场热病,好了后,脑子不太灵光,被人称作家宝。(李家成这个让人感觉兴旺发达的名字,倒是逐渐被人忘记了。)他四十了,没娶过老婆。

家宝做梦都想娶个老婆回家。

邻村有个四十来岁的寡妇,叫阿秀。阿秀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孩上初中,男孩读小学。阿秀模样俊气,丈夫在世那阵子,常有人背着阿秀丈夫,用言语调戏她。别人言语挑逗过来,阿秀就嬉笑怒骂地回赠过去,不是个软弱怕丑的主。她丈夫得癌症死后,从前那些调戏者,倒是没敢再调戏她了。一是因为,她是寡妇,背个“欺负寡妇”的“罪名”,不好听;二是因为,调戏调戏着,万一真把她“调戏”上了手,放不开了,不好办——阿秀丈夫,可是得癌症死的。家里为他治癌症的病,已经家徒四壁,还欠了些帐;更何况,她还有两个正上学的孩子。要钱用呢。

阿秀丈夫死去八年,阿秀仍没找个好归宿。她带着两个孩子,辛苦过日。

这是个日薄西山的傍晚,你能看到美丽的晚霞,从天边慢慢往这边漫了过来,霞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村里的房顶上、池塘水面上、土头边的芦苇上……村里一切,都顶着一层神采熠熠的红光。在地里劳累一天的人们,开始收拾农具,准备回家吃晚饭了。

阿秀在栽芹菜苗。一块土,还有半块没弄完,得趁天光把它弄完,不然,到明天再弄,芹菜苗就会蔫了,黄了,难以成活。

队长路过阿秀家的地。见阿秀还蹲在地上,说道:“阿秀啊,还在栽呢?”

“诶……”

“喊个人来帮忙。”

“就喊你!”阿秀成心带着戏谑的表情,对队长直望过去。队长,也曾是言语调戏过她的人之一。

队长讪讪地笑,说:“喊我我也不敢来。你嫂子的荆棘条子,会把我打烂去。”

阿秀正当“似虎”之年,丈夫死了这么久了,外头有野男人,在她这方来说,合情合理。但传统思想,使得村里的老女人们对阿秀的这种行为,仍怀憎恶,不准自己的男人过多接触阿秀。阿秀在村里,人缘不是很好。

阿秀打了个“哈哈”,说:“一个大老爷们,还怕老婆的荆棘条子?”

队长仍讪讪地笑,说道:“在老婆面前示弱,又不丑。”队长是个“忙时顾自己,闲时操空心”的角色,此刻,想到当年自己也是爱慕着这个漂亮女人的,如今她落得没个得力的帮手,心里也替她稍感难受。他的确怀着关切,问道:“我说阿秀,你还没找稳妥?”

“哪里有人要我呀?”阿秀干活,手脚利索。她和队长搭着话,手里的活计,一刻也没停。

队长点了根烟,突然想起一个人来,“邻村的家宝,没娶过老婆,还是红花崽,要得不?”

阿秀说:“你说的是建材店的家宝?”阿秀知道家宝的底细。她心里隐隐不快:我对家宝?把我当做什么了!阿秀压着心里的不快,说道:“队长,你玩笑开得远呢。都开到太平洋去了。”

“我是说真的。听说家宝的爹娘,给他留了一笔钱,留下一栋屋。又有劲,帮衬你干活,正好……”

阿秀极厌烦队长了。想着赶紧把队长打发走,好在天黑前栽完这些芹菜苗,便随口说道:“你说得这样好,那就拜托你去问问,看人家要不要我?”

队长却以为阿秀同意了他的建议,心中有了“马上就能撮合成一桩姻缘”地喜悦感,哈哈笑着说:“那好,那好,我明天一早,就去打听打听。”

队长走了。

夕阳在释放它最后的火热,炫丽的天空,逐渐变成一片耀眼的橘黄色。继而是一片蓝紫色。继而青黑。这个过程转变得很快,不到一个小时,太阳就完全落下山。阿秀栽完菜,天上已是满月。

家宝爹娘早死了,他跟着老弟一家生活,每天只管弄饭、背货、种菜、睡觉,无须算计家用开度。但现在,家宝居然向掌管家庭财经的老弟嫂要起钱来。

老弟嫂问他,要钱做什么?

“我有我的用。”家宝说。这么多年来,在对老弟和老弟嫂对话之间的观察中,他似乎发现了老弟一些说话的“技巧”,他“耳濡目染“,也掌握了这种“技巧”——只谈自己的要求,不对要求作过多的解释说明。

满珍“哦呵”一声,好奇地问:“要多少?” 满珍满以为,家宝突然要钱,是嘴馋想买些好吃的,或买件新衣服呢。那顶多也就是三五十块钱的事儿。她没想到家宝会说:我的钱,都给我。

家宝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少钱。他的钱,全存在银行了。用的是她的名字。家宝不识字,也不会算数,钱对于他来说,毫无意义。但对满珍来说,就是连本带息都属于自己的了。现在,家宝居然向满珍要回他所有的钱。

满珍问:“都给你,做什么?”

又回到最初的问题上来了。家宝的智商,不容许他心思城府。满珍的再次询问,立马套出了家宝的心思:“我要钱娶老婆。”

娶…老婆?满珍感到很突然。她马上醒悟到,这又是谁在后面唆使家宝了。

“嗯。我要娶老婆了。”家宝肯定地说。他娶老婆的心愿一直存在,只是时机未到,好事不能如愿罢了。不过,就快到了。

上午有阵子,那个男的——家宝当然认得,是邻村的队长。都是方圆十几里,土生土长,几十年来“对面不见侧面见”的乡亲,能不认得?——来找家宝,说跟家宝做个媒;还信誓旦旦说,这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绝不逗他。当时,家宝聪明,存了个心眼,他问道:“人家对我,看上我哪一点?”那队长对他说,“人家就是要对你这样的呢。有钱,又有力气”,想到“人总是爱听好话的”,队长不免又奉承一句:“你人还长得这么俊。”家宝被队长这么一奉承,挺了挺凹陷的身板,咧着嘴巴,笑了。显然,他整个人精神起来,好似真英俊潇洒了几分。他们原本是站着说话的,这会儿,有必要坐下来进行深谈了。

深谈过后的结果便是:他,家宝,问老弟嫂满珍要钱——要回属于他自己的钱。

初秋的晚风,对正在搂抱着相互温存的两个来说,凉爽宜人,合适不过。但对家宝来说,似乎不太温柔,风里些微的寒意,刺激着家宝的喉咙,家宝开始咳起来。兴许不是风凉的原因呢。白天无风时,家宝也咳得难受。但不像晚上这样,咳个不停。

咳嗽声穿透一层墙壁,一间房,再一层墙壁,强烈地贯穿到满珍的耳朵里。满珍本就因为刚才丈夫房事上的不和节拍,心有不满,这会儿,她把搭在她肚子上那粗鲁的手臂给撩开,说道:“诶,你去叫他憋着点。老是咳,还让人睡不睡!”

家声刚才做那事,凶猛气短,累坏了,这会儿想休息,嘟囔道 :“你咳嗽憋得住啊?睡吧。睡吧。”

满珍说:“我要能睡着,还叫你去!”边说,边推丈夫的背。

家声摸黑往哥哥房间这边走来。

其实,家声现在住的房间,是家宝的;家宝住的房间,也是家宝的;这整栋楼,都是属于家宝的。爹娘手上建的两栋房,分给家声的,在后边,与家宝的这栋,隔着几块菜地。那是一栋新楼房,式样,结构,都比这栋老楼好得多。现在租给外地人住。前面这栋老楼,爹娘手上就作了门面,下面几间经营建材生意,上面几间用于住人。

建材店的左手边,有南杂店,饲料店,药店;建材店的右手边,有小饭馆,卫生所,麻将馆,日杂店;对面有家储蓄所,有家种子店,种子店里兼卖农药、化肥;也有麻将馆和南杂店。这紧挨马路的两边房子——楼房或平房——几乎全用来当了门面,各自经营生意,俨然一个小街镇了。也难怪,“三根扁担,难当一个鸡屎铺子”,做个小生意,比种几分薄地强。

家宝家声爹娘经营的这家建材店,有二十多年了。他们没请人工,进货、卸货、出售,全是自己做。钱,肯定是赚了的,却难以发个大财。为小儿子建房、娶亲,花去了一笔不小的数目,所剩不多。大儿子呢,是这个情况,爹对娘说:“手板手背都是肉。也要帮他娶个老婆才好,不然,他到老,只孤身一人。婆婆子,没办法,我们再多干几年吧。“以他们几十年的人生经验看来,只要家里有钱,就有媳妇进门。为着尽到做父母的责任, 爹娘没日没夜的干。 但,现实很残酷。五年前,家宝爹娘,先后感到浑身无力,呼吸困难,进了医院。医生给出的专业术语是:呼吸道和肺部长期吸入大量的灰尘,对呼吸组织纤维和肺组织纤维造成严重伤害,引起支气管哮喘、肺气肿,心脏衰竭,肾脏衰竭等疾病。这些术语,无异于一纸死亡判决书。爹娘在花去了他们几乎所有的积蓄,生命仍无法挽救的情况下,决定不治了。他们把所剩无几的钱,留着家宝;一栋老房子,也留给家宝。

娘临死时,望着身板瘦弱、孤苦伶仃的“宝”儿子,泪眼婆娑——家宝有房子住,不至于在外受冻;但想娶回老婆,委实难了——娘心里叹了声:各安天命,不无遗憾地走了。

半年后,轮到爹。爹临终前交代小儿子和儿媳妇:家声,满珍,你们今后随便做什么生意,也不要做这种生意了。你们还年轻,命要紧。

可是,家声并没听从爹的遗愿——这儿方便乡邻生产生活的店子,都有,他想不出还能做别的什么生意。何况,经营建材生意,利润可观,家声便继续着爹娘的生意。但他只负责开票算账,装卸货物的事,全由家宝一人承担。店里来货时,家宝收缩肩膀,弯腰弓背,五十斤一袋的水泥,往他背上一摞,他背着就走。一辆载重汽车,十几吨货,卸完了,家宝的鼻孔里,耳朵里,眼皮上,全黏着一层又俨又湿的灰尘,叫人难受。 从家宝的外表看来,像是永远铺上了一层灰黑的水泥灰尘,洗也洗不掉了。

家声进了家宝的房间,捻亮灯,看见哥哥坐在床上,背靠墙壁,不停地咳嗽,咳得脸和脖子成了绛紫色。那单人床,随着家宝的咳嗽,吱吱呀呀合着拍子。

“哥,咳得这样厉害啊?”

家宝不能回答老弟的话。他在不停地咳。

家声对哥哥,谈不上感情深厚。要不然,也不会让哥哥一个人替他卸货送货。但毕竟同胞一母生,血肉里有一种自然的亲情,见哥哥如此难受,心里终究不忍。家声说:

“哥,忍忍,我明天买瓶止咳糖浆给你。”

家宝便憋着嘴巴,想不让咳嗽声出喉咙。

房子年久失修,窗户虽关着,但合不拢,留下一条窄的缝隙。风吹着窗框,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沉寂的夜。

窗户为着风的拍打,能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家宝为着不影响老弟和老弟嫂的睡觉,强迫自己憋着嘴巴。可是,家宝憋不了两秒钟,喉咙里似爬满了无数小虫,他又咳起来了。他扯过被单,捂住嘴巴,咳嗽声憋屈得沉闷而厚实。

家声说声“早点睡”,默默退了出来。

满珍等丈夫爬上床,嘴巴便凑到丈夫的耳朵边来,带点撒娇的意味,说:“我们,再来一次?”

身边的那个人,却没任何表示。满珍在黑暗里等了一会儿,满怀失望,把嘴巴从家声耳朵边移开来。她说:

“今天家宝问我要钱呢。”

“要钱?”家声说:“你拿点给他就是。”

“拿点?你不知道,他是要把他的钱,全给要回去。他还问我,他一共有多少钱。”

“唬。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他说邻村的阿秀会对他。他要娶老婆。”

“这又是谁吃饱了饭没事做,逗他。”家声说。

满珍就皱了一下眉头,说道:“我管着你哥哥的一点点钱,这个在背后说我独吞,那个在背后说我独吞,我都不知道独吞了他些什么?他天天吃我的,穿我的,不要花钱啊。真是……”说着说着,满珍似乎受了很多的冤屈,开始啜泣起来。家声忙搂着她的臂膀,拍了拍。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满珍竟然放声大哭起来。她边哭边说:“为了店里有生意,我到处找同学,找朋友,推销货物。这都是为了一家人好过日子,你以为我容易……”家声清楚,老婆要开始长篇大论叙说自己嫁给这样一个家庭,这样一个丈夫的委屈和不幸了,他索性蒙在被子里,充耳不闻。

随着丈夫呼噜声的越来越大,满珍渐渐停止了哭泣。她脑子里出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一个比自己的丈夫大多了,但值得回味的人。是的,她每天混合在水泥石灰、不解风情的丈夫和脑壳不清白的大伯子之间,她厌了。

家宝咳得让人心好烦躁!

“禄伯,”家宝说,“你说,他们会喊我做爹吗?”

一大早,对门种子店的禄伯刚把卷闸门拉开,家宝就过来了。禄伯是看着家宝长大的,对家宝,禄伯充满了同情怜勉。家宝信赖他。先前,阿秀在家宝的脑海里,不过如同任何一个经过他眼前的女人一样,形象模糊。自从邻村队长跟他说起做媒一事,家宝便想起阿秀来建材店买过石灰。阿秀的模样:丰满的腰肢,满月般的脸,俏媚的眼神……一点点在家宝心里鲜明起来。这段时间,美好的爱情,支撑着家宝的整个灵魂,家宝一想到娶老婆的事,就自个儿发笑。可是,那边总没来个信,家宝开始焦灼不安了。他动过去邻村找阿秀的念头。但刚走到南杂店,满珍就从后面追上来说,家宝,哪儿去?来货了。他嘟囔道,买包烟,打了回转。满珍早就答应了他,等你赚够钱,就给你娶老婆。家宝娶老婆的钱还不够,他得背货。可是,他没法不想到阿秀。有天晚上,他想着想着,就想到一个问题上来了:阿秀家的两个孩子,会喊我做爹吗?在对爱情的憧憬里,我们的家宝,思想可深远呢。

家宝提出的这个问题,使得禄伯感到意外,他几乎要笑出口了:这出没影儿的戏,该怎么跟他说才好呢。望着家宝满怀期望的面孔,禄伯不显形地摇了摇头,“嘿嘿”笑了两声,算是回答——他真不想给傻里傻气的家宝当头一棒,破坏家宝一点点的好心情。这孩子,可怜!

家宝没能从禄伯这儿取得肯定的答复,他又去向隔壁南杂店的福大哥询问。福大哥一听,笑得前俯后仰,喘不过气来。这个“捉狭鬼”,好不容易忍住笑,摸着肚子说道:“小孩嘛,多买几颗糖给他们吃就是。他们肯定会喊你做爹的。”家宝袋里有买糖的钱,便说:“福大哥,真的多买几颗糖就行了?”福大哥说,那是当然。说完,又忍不住大笑了。

家宝被禄伯的笑和福大哥的笑给弄糊涂了。他越发不能确定,阿秀的两个孩子,会喊他做爹吗?

就在家宝处在人生中最烦恼的时候,这附近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家宝的“爱情”了。他们一看见家宝,就拿家宝寻起开心来:

“家宝,要娶老婆了?”

“家宝,结婚的那夜,需要老兄帮忙不?”

“家宝,不用费丝毫力气,就赚了爹当,你小子,有福!”

……

到最后,往往是以一群人的哄然大笑作为结束。

家宝后悔死了,不该拿自己的爱情问题来向他们进行询问,引起嘲笑。他们,哼,简直是一点也不懂他!

家宝想,禄伯一定不会跟人泄露出他的心思的。禄伯,给过他烟抽,喊他喝过酒,是那样一个受人尊重的长者。他猜是福大哥。为此,他心里横着一条对福大哥愤恨的沟,三天里,没去福大哥店里买烟。他宁愿绕远路,去距离他家有五个门面之远的喜大哥家买。

可是,家宝单纯的心里是装不下问题的,尽管受了大家的嘲笑,他仍想确定,阿秀家的两个孩子,到底会不会喊他做爹。胡老板被满珍热情留下来吃饭的时候,家宝决定请教他。

确切的说,胡老板是家宝给留下来的。

十分钟前,满珍对胡老板说:“在这吃饭?”

胡老板说:“不了。”

满珍说:“他打电话回来说,要晚上才到家。”

胡老板想了想,说还是不了。满珍就说,我这儿还有瓶好酒呢。家宝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这番对话,家宝听得一清二楚,他走过来说道:“胡老板,是吃中饭的时候了,在这吃吧。在这吃吧。”家里每次来客吃饭,满珍都嫌弃家宝做的饭菜不好吃,对不住客人,因此,每次都是满珍亲自做饭给客人吃。家宝也就趁此机会,轻松一回。家宝爱喝点小酒,但满珍不让。若是胡老板在这吃饭,以前几次的情况看来,还会邀请家宝喝上一小杯,而满珍对此也是允许的。家宝是真心希望胡老板留下来吃饭。

胡老板“呵呵”笑了两声,声音既洪亮,又干脆,“好吧,既然是家宝留我吃饭,我就留下了。”

家宝因为胡老板给了他这个面子,受宠若惊,忙搬了把椅子请他坐。

胡老板,基建包头,因为需要大量的水泥石灰,满珍通过朋友介绍,认识了他。生意往来一年多,有回,胡老板握着家声的手,对家声两口子说,“我们合作非常愉快。”这话在李家声听来,是正常的交际语言;但在满珍听来,却有不同的意味,满珍偷偷抛了个俏媚的眼神给胡老板。胡老板今天这番来,是因为这段时间工期紧,不能因为水泥石灰耽误了工期,他特意过来看看,李家声是不是把货进回来了。

满珍见胡老板答应留下来吃饭,堆起了一脸的媚笑,她卷起袖子就操弄起来。

胡老板递了根“和天下”烟给家宝,家宝恭瑾地接过来,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问道:

“胡老板,这烟,怕要两块钱一根吧?”

家宝自己抽的是两块钱一包的烟,他说这烟怕要两块钱一根,是把烟价钱往高里说的。一次,满珍和家声闹矛盾,“人家胡老板,又换车了,换了辆四个圈的“奥迪”,六十多万。你看你,连辆破车都买不起!”家声任满珍吵闹一阵,没答满珍的腔。家宝却因此知道,胡老板开的车“贵得吓死人”,他想,胡老板抽的烟,肯定也贵死人。

胡老板也不解释这烟是一百块钱一包、合五元钱一根的,他笑着问家宝:“家宝,找了老婆没有哇?”

这话,正巧问到家宝的心坎上,家宝就把人家跟他做媒的事告诉胡老板。家宝腆着脸说:“胡老板,你是大老板,见过世面的,你说,我娶了阿秀,她家那两个孩子,会喊我做爹不?”

胡老板听完,哈哈大笑,他觉得家宝傻到家了,他要逗逗家宝,“我看会。”胡老板说。

胡老板不像禄伯那样,笑得模棱两可;也不像福大哥那样,充满嘲弄。胡老板的笑,怎么说呢,是家宝觉得胡老板不会骗他的那种笑。家宝便说:“真的?”

“真的!”胡老板顿了顿,一一向家宝摆出了他的理由:“第一,他们死了爹,对不对?”

“嗯嗯嗯。”家宝鸡啄米样的点头。

“第二呢,他们年纪小,不敢不喊你,对不对?”

“嗯嗯嗯。”

“第三,你家宝心地好,肯定会对他们好的,对不对?”

胡老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他是真懂他家宝的呀。家宝移动凳子,凑近了胡老板。

当满珍把饭菜和酒摆上桌时,家宝和胡老板两个,已然是能够推心置腹的两兄弟了。

胡老板心情高兴,酒喝得不少,走路东歪西倒,说话舌头打滚。满珍说这样子如何开车,先上楼休息休息,酒醒了再走不迟。扶他上楼去了。家宝喝了酒,一边收拾碗筷,口里一边咕咕噜噜道,老子对你们好,看你们不喊爹!

下午两点左右,家宝交抱双臂,斜靠着店门打盹。他进入了梦中。谁在喊他:

“家宝。”

他闭眼,哼哼地答一声。他累了,好困。

谁在摇他,“家宝,你老弟嫂呢?”

家宝迷迷糊糊睁开眼,看是村里的一个人。这人满脸着急地说:

“家宝,你老弟嫂呢?打她电话,关机。”

家宝迷迷糊糊地答:“在楼上。”

这人说:“有人托我给信,说你老弟翻车了。你赶快叫你老弟嫂。我走了!”

家宝“唬”的腿一弹,慌慌张张就往楼上跑。

他径直去敲老弟嫂的门。哪知那门,并没上锁,应声而开,家宝进去,叫道:“老弟嫂!”

他出事了!但,他没顾得上自己脸上两行浓俨的血,就跟着满珍往老弟出事的地方急忙赶。

家声断了一条腿。

家声出院后,满珍提出离婚。“他想老婆想疯了。家声人好的时候,他敢趁我睡觉的时候,来欺负我。要不是我惊醒及时,撕破他的脸皮…现在家声这样……”满珍抹了一把眼泪,凄凄苦苦,对前来劝导她不要离婚的四邻说:是我命苦。

她把一家的银行存折都揣在身上,走得干干脆脆。

建材店里还有一批存货,家宝仍在背水泥石灰。生意大不如前。可是,不背水泥石灰,以他的能力,还能做别的什么事情呢?老弟瘸了一条腿,不能挣钱养家了,万一哪天,建材店没了一点生意,他也不知拿什么来养活自己,拿什么来养活老弟。

咳嗽使他越来越难受。然而,让他更难受的是,每次吃饭,老弟都要喝酒,喝到面红耳赤时,便会咒骂他:叫你喝酒,喝得人财两空!你这个宝里宝气的家伙!老弟骂着骂着,眼泪和鼻涕便横的竖的流,脸上一塌糊涂了。家宝由着老弟咒骂,从不回嘴。他明白着,老弟如今跟他一样,没了老婆,心里苦。

有时候,对面种子店的禄伯会喊家宝过去抽根烟。禄伯关切地问他:

“家宝,脸上的伤,还痛不?”

家宝摇一摇头,沉闷地抽着禄伯给他的烟。满珍的指甲,给家宝脸上划下的两行疤痕,自眼角到下巴,已经褪去暗红的血痂,留下两行白的印迹,歪歪扭扭,看着仍生恐怖。

禄伯心痛地责备他道:“你又打他们不赢,跟他们对着干做什么呢?”

家宝激动了,他一激动,就有点儿结巴,“那个狗,狗杂种,衣服都不穿,趴在她,她,她……”

他的记忆,立马回到那天那时:狗杂种咬着她胸脯上隆起的一团白肉,一只手却抓着另一团白肉揉捏,那劲道,像是要把它揉坏。她精白的两条腿,盘着狗杂种的身子。于是床上的那两个身子,扭绞成了一股被水泡发的被单,鼓鼓囊囊,丰满白润。更刺激家宝神经的是,她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娇声,配合着狗杂种呼哧呼哧的粗气。家宝心智被搅乱了,他血脉愤张,一把冲上去,抓狗杂种的背,但没抓住,反被狗杂种一把抱住。她因家宝看到了她的光身子,迎面伸出两只利爪来,撕家宝的脸……

家宝没告诉禄伯,他看到狗男女交欢的一幕时,他的两只手,在情不自禁地揉捏着,仿佛那空的手心里,在揉捏着两团白的肉;他的眼睛发出的光,比饿狼还要贪婪,像是一眼就能把她吞掉。家宝也没跟禄伯说,当时,他眼睛瞪得奇大,却为着刺激的缘故,心里把满珍当成了阿秀。

家宝愤愤道:“要是让老子再看见那个狗杂种……哼!”猛地把烟蒂一丢,脸腮抽搐了一下,两行白的印迹,有几分狰狞了。

禄伯叹口气,说道:“家宝,下次再遇着这事,走开一步不吃亏。”

禄伯真是老糊涂了。他不想想,这事,还会有下次吗?

傍晚时分,家宝干完活,靠在门边咳嗽。凄凉的斜阳,照着建材店左前方的一棵古桑树。风吹得桑树叶子纷纷飘落。桑树都快秃顶了。

家宝咳得眼里阳光和桑叶跌跌撞撞,如群魔乱舞;咳得一个人影晃进瞳孔来。似乎是阿秀?

真是阿秀。她从娘家回来,路过建材店,看到家宝,忽然想起一桩传闻来。她曾因队长跟她与家宝做媒的事,把队长骂了个狗血淋头,现在,为着家宝与她曾有过的一点点“牵连”,好奇了,想也没多想,便问道:“诶,家宝,听说,你爬到老弟嫂的床上去了?”

“我……咳咳!”家宝咳得浑身打颤。关于他的流言,风吹碎沫一样地乱飞,他木讷愚钝,无力辩驳。他按着心口,身板越发的凹陷进去,曲成了一张弓。

阿秀有点后悔,觉得不该这样问。为解自己的围,阿秀弄出了一个别扭的笑,走了。

家宝眼角余光瞥见阿秀的笑,觉着是阿秀在讥讽他,他的心,跟天气一样,冰凉的。

咳咳。咳咳。不停地咳。家宝咳得一脸灰黑的褶皱。他苍老得像一片冬天的枯桑叶,仿佛一点风,就能把他吹到半空。

家宝的爱情完了。家宝这辈子,怕是再也娶不到老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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