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树还能发青么

作者: 夏小芹 2015年12月10日短篇小说

1

天气渐渐暖了,春风挟着一股花草的气息拂在脸上。大朵大朵的茶花绽放,娇艳夺目;盛开的玉兰像一只只白鸽,飞落在枝头。鸟儿也多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喧闹着。盼了一个冬天,楼下的花圃总算没了冬天里光秃沉寂的景象。

扣珍中风还没完全恢复好,大部分时间只能坐在阳台上看风景。这几天,她总感觉有些奇怪,菜地旁的那棵合欢树怎么还没有发青呢?只有几个干瘪的丝瓜壳,挂在枝头上,被风吹得来回晃荡着。她每天看,每天等,可那棵树一点长新叶的迹象也没有。

“老头子,那棵树怎么到现在还不发青?”

“哪晓得。”老李头也不抬,只顾埋头在抽屉里找卷尺,他想买一个大浴缸,学学城里人没事在家泡泡澡。

见老李爱理不理,扣珍又说一句:“该不会死了吧?”

“估计是。”

扣珍听了眉头一皱,斜睨他一眼,感觉有点不对劲。老头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生活大辈子了,她就是他的一面镜子,心里明着呢。“死老头子,该不会你使坏把树给弄死了吧?”

“我哪能干那样的事?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老李显得非常生气,手里拿着刚找到的尺。

扣珍抬起松驰的眼皮,一双不大的眼睛紧盯着老李那张满是皱褶的脸,撇了撇嘴:“我想也是,以前在乡下说不准,现在呆在城里,你不会干那样的事。”

老李受不了扣珍藐视的眼神,他可是个男人,男子汉大丈夫怎能让女人小瞧了?老李不理她了,拿着卷尺到卫生间量尺寸。

过了两天,老李去建材市场买了浴缸,又请水电工花了半天的时间装好了。晚上,老李放了满满一缸热水,卫生间内热气腾腾,老李享受着热水泡浴的那份舒坦和惬意。门外扣珍坐在轮椅上,急得一手抓着裤腰带,一手拍打着卫生间门,大声喊道:“老头子,好了没?都一把年纪了还学年轻人泡什么澡!”

2

这天,扣珍依旧坐在阳台上看着窗外那棵没长叶子的树,嘴里依旧重复着那句话:“怎么就不发青呢?再不发就赶不上趟了。”

老李习惯了她的唠叨,也不搭理,记忆一下子将他拉回了去年冬日的一天。

那天一大早,老李去人民医院给扣珍拿药,碰到一位老家的邻居。人家一瞧见他,就羡慕地说,老李呀,你现在可是越活越年轻呢。老李一听,脸上漾出笑意。可不是,他的前辈都是捏锄头柄的,现在他好歹进了城,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怎么不开心呢?老李笑道:“是吗?现在住在城里还真享福了,孩子们又孝顺,房子大,吃穿不用愁了,哪像过去过的那个日子,那哪叫生活呀?”

老李年轻时在乡下做过木匠,后来又到南方搞水上运输,扣珍跟在他后面吃了不少苦。老了干不动了,三个子女都继承父业,各自有了自己的船。

按理,老俩口也该享福了,孩子们特意给他们买了一套房子,三室两厅。房子大,老李总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似没着落,活得没乡下有滋味。

听了老乡的话后,老李的心情舒畅得很。从医院回来,破天荒地躲在卫生间里照起了镜子。镜中的老李满脸皱褶,臃肿的眼袋挂在眼睛下方。最惹眼的还是光溜溜的秃顶,像半个瓢罩着。所剩无几的白发耷拉在后脑勺,似淋了雨的公鸡。这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年轻啊。老李用手把那一小绺头发朝额头上绕去,刚贴上去就滑了下来。老李想了想,抹了点摩丝。正当他对着镜子欣赏时,客厅里传来扣珍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急迫。

“老头哉,老头——哉!”

扣珍见老李出了卫生间,便催促道:“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呀?快推我到阳台上看看,外面怎么那么吵。”

“来了,来了!”老李连忙应着,再不过去,“老东西”三个字就会从她的嘴里蹦出来,现在扣珍仗着自己身体不好,脾气大得很。

老李来到阳台,习惯性地把头探向窗外。这一探可把老李吓坏了,身子猛地往后一缩,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涌,心“扑咚扑咚”地跳个不停。他紧抓住窗框定了定神。楼下的花圃里聚着不少人,正围着他的菜园子说什么呢。一位中年男子肩扛着一台摄像机对着他的蔬菜大棚拍个不停。

“怎么了?瞧你吓成这样,脸都白了。”扣珍嘟囔着,吃力地抓住窗框要站起身。

老李一把拽住扣珍的胳膊:“别让他们发现我们在家。”说完,推着她来到卧室。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帘后面,慢慢地掀开一角朝外看。

“神神叨叨的,到底发生什么了?”扣珍实在受不了他这样子。

老李忙朝她做了个不出声的手势,把她推至窗边。扣珍朝窗外看去,这一看不要紧,原本浮肿蜡黄的脸竟潮红起来,她哆嗦地抬起手臂指着窗外,嘴巴张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她看见楼下有的人指着她家的蔬菜大棚大声嚷嚷着,一位穿着洋气的姑娘手执话筒面对着摄像机说话,熟悉的邻居正朝她家楼上指指点点。

刚搬到城里时,老李闲得慌,见楼下有人在花圃里栽葱,他萌生了种蔬菜的念头。一想到有自己的菜地,他激动不已。开始扣珍不赞成,说儿子那个小区美得像座公园,从没有看见人家长过蔬菜。老李说,那是大城市,我们这是小县城,有的小区几乎全变成私人菜园,没有什么不可的。再说了不就长些菜吗,吃不完还可以送给邻居们吃呢。

说干就干,先是巴掌大的一小块地,后来有桌子那么大,渐渐地扩了那么一大片。为了更像菜园子,老李还特意竖了一块木板,并在上面画了一只老母鸡和几只小鸡低头啄食。每次看到木板上的画,他就在心里笑,多像扣珍年轻时带着几个孩子呀。老李每天站在自家窗前,居高临下地欣赏自己的菜园子和“那群鸡”。虽然住在高楼,却感觉又回到了乡下。一高兴还哼起了小曲,扣珍就会讥讽他:“老神经,倒快活起来了!”

这时,老李就会得意地用手摸着秃顶,摇头晃脑地唱道:“快——活似——神啊仙!”

就那么一块地,老李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上面,不是除草,就是施肥浇水,忙得秃顶上冒汗珠子。那肥水是老李用鱼肠子虾壳子泡在一个密封的大缸里发酵的。每次给蔬菜施肥,臭气熏天,遇到东南风,整幢楼的居民都闻到。

从春天的小油菜、韭菜、莴苣,到夏天里的黄瓜、四季豆、丝瓜、南瓜,老李什么都种。吃着自己种的菜,老李非常有成就感。亲手种下的蔬菜可是他的宝贝,冬天到了,可不能让它们挨冻。老李决定要给蔬菜盖上塑料膜。他还想,等到春节一家老小团聚,儿女们就能吃到他长的蔬菜了。

不过这块菜地也给他带来了麻烦。物管处大个子保安三番五次地来找他,说左右邻居多次反映,一是破坏绿化,二是施肥时气味难闻。物管再不问这事,就让电视台曝光。老李在乡下可是出了名的倔骨头。哼,你不让种,我偏种!不管大个子保安说什么,他不听。

“你说现在咋办?这下惹麻烦了。”扣珍埋怨他。

这刻儿,老李也不敢朝窗外看。

“万一记者上我们家咋办?”

老李心乱如麻,别看他从前在乡下横得很,可这阵势他还是头一次遇上,他不能丢这个脸。正思忖着,这时门铃“叮咚”一声响了,老俩口吓了一跳。老李竟下意识地扶着轮椅蹲下身子,扣珍蔑视地斜他一眼。

门铃一连响了几分钟,总算安静下来。一个小时后,楼下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老李掀开窗帘,见人都散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整天,老李没出门。

吃过晚饭,两人早早地坐在电视机前,调到本市的新闻频道。新闻七点半准时开播,节目快要结束时,他的蔬菜大棚才出现在荧屏上。镜头先是对准小区四季长青的绿色植物,接着画面一切,就是老李的蔬菜大棚,白色的塑料膜显得刺眼,老李恨不得上前给扯下来。有人掀开塑料膜,画面上是他的小青菜和大蒜,长得绿油油的,肥嘟嘟的,多新鲜啊!然后大个子保安连根拔掉蔬菜。镜头还对准了木板上他画的“一群鸡”,主持人说,相信画这群鸡的主人是位有文化的人,希望这位居民不要为一已私利而破坏小区的环境。

镜头中接着又出现了大个子保安,他对着话筒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我们要维护小区居民环境,要彻底铲除……”他又指着菜地边上的合欢树说,“要让小区里的绿化像这棵树……”老李“啪”的一声关掉电视。他生大个子保安的气,他算哪根蒜,居然管到他头上来。他老李这辈子可从来没受过这种气。招来电视台的人,肯定是他。

老李郁闷了一个晚上。见身旁的扣珍打起了鼾,他便穿衣下床出了门,来到被毁的菜园子前。白色的塑料膜被扔到了垃圾筒,菜地已经不成模样。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月光透过合欢树的枝丫照在他的身上,像一尊雕塑。他呆呆地看着,青菜、大蒜受了寒,早冻蔫了。抬头仰望悬在空中的月亮,他想起了乡下的日子。每年初冬,他和扣珍忙着给蔬菜盖上穰草防冻,把刚摘下来的大白菜一个个地放到土窖里过冬……春天来了,扣珍在院子里忙着种小油菜,他呢,在给黄瓜、四季豆搭架子,一群土鸡“咯咯咯”地在菜园边撒欢觅食……一阵寒风吹来,挂在树上的丝瓜壳在风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老李叹了口气,弯下腰,一根一根地捡起被拔掉的大蒜。他不明白,就长了一点蔬菜,况且又是在自家车库门口,又没碍着谁呀。上楼前,他把那块画着鸡的木板扔进了车库里。

这一夜,老李无眠,他实在舍不得那块菜地。第二天早上,他有了主意,不是说要让小区里的绿化都像那棵树吗?我就让你像去!

第二天夜里,花圃里出现一个黑影。黑影走到树前,先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然后拔出热水瓶的塞子,将瓶里的热水对准那棵树的根部倒去。泥土发出“吱吱”的叫声,树干似乎也发出轻微的呻吟声。

3

扣珍看着窗外那棵光秃秃的树,她的脑海里总浮现出合欢树枝繁叶茂的样子。她每天都是在等待和焦虑中度过。老李对此很是不安。

小区里开始补种花木了,老李主动去领了几棵,还自己掏钱买了两棵茶树栽在原先的菜地上。他现在想通了,菜不长就不长吧,改长花。花好啊!养眼又养精神,也免得让扣珍每天对着那棵不发芽的树长吁短叹。

老李因没有了菜地,浑身不舒服,觉得自己的筋骨都快硬了,就连家里的空气呼吸着都有种压抑感。他想念老家的院子,想念老家的那棵大梨树,更想念老家门前的那条河,好久没回去了,他想抽空回去瞧瞧。

扣珍的身体渐渐恢复,能够扶着楼梯上下楼了。可是扣珍不知怎么了,回家时总把自家的门认错,拿着自家的钥匙开别人家的门。也难怪,整个小区,整幢楼,整个单元都是一个模子。有一次,扣珍手里抓着钥匙开四楼的门,钥匙刚投进锁孔时门却开了。一位中年妇女开了门,也不朝她看,扭头朝沙发那边走去,一屁股坐下来继续看电视。扣珍急了,问:“你是谁呀?怎么到我家来?”说着一只脚已经跨进门去,猛一抬头却不见老李贴在墙上的画,再看人家屋里的摆设,扣珍惊得话也不敢说了。赶紧拔脚下楼。

老李想了一个办法,画了一幅《观音图》贴在对着楼道自家门旁的墙壁上,虽然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对扣珍管用,扣珍再也没有开错门。于是老李放心地回了家一趟。

也许是夏天炎热的原因,也许是再看不到自家的菜园子,或许更因为那棵没有长新叶的合欢树,扣珍越来越唠叨了。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废了,天天吃吃喝喝有什么意思。

这天,老李陪着扣珍站在阳台上看楼下的花圃。花木长势不错,花丛中有一口缸,是老李放那儿的。缸中一片片玉盘似的荷叶簇拥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上面像珍珠似的滚来滚去,煞是好看。不仔细瞧,别人是发现不了缸里秘密的,但扣珍看得清,在荷叶下面,探出几片尖尖的叶子来,那是茨菰的叶子。再细瞧瞧,茨菰叶子下面,有几根细长的绿叶,扣珍想那一定是……

老李笑着说:“那是荸荠。”

看着这些水生植物,老李感觉回到了乡下。这些东西乡下的河荡里多的是。扣珍呢,看着看着,不由得把眼神又落在那棵光秃秃的树上。

4

太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扣珍坐在藤椅上快要睡着了。钥匙开锁孔的声音惊醒了她。门“吱呀”了一声,只见老李兴冲冲地进来,连鞋都没来得及换。

“扣珍,告诉你一件大好事!”

扣珍从藤椅上侧过身子懒洋洋地说:“有什么好事?”

“ 你猜猜?”老李走到她跟前,蹲下身子,凑过一张老脸。

“去,老不正经的。”扣珍推了他一把。

老李立起身,挺直腰板,抬起手臂不时把额头上的几根白发用手指朝后捋,一副春风得意、自信满满的样子。

“小孙子要回来了?”

老李笑着摇了摇头。

“那棵树发青了?”

老李还是摇头,最后咧开嘴笑着说:“都不是。我在郊区租了一块地,以后咱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租地?”

“对。以后我们每天乘公交车去那块地上种庄稼收粮食。”老李脸上洋溢着笑容。

“种庄稼收粮食。”扣珍轻声念叨着,恍然间看到年轻时的老李站在她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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