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山

作者: 深圳-胡杨树 2015年12月10日短篇小说

老莫站在屋檐下,抬头看了看死气沉沉的天,右手按住隐隐作痛的腰部,低声骂了一句,这鬼天气,又想落雨了。

女人在屋里收拾碗筷,接过老莫的话,说,你今日就别进山了。女人的话带着重重的鼻音,像从山洞里传出来的。这几日老天爷阴沉着脸,害得女人感冒,哮喘病也犯了。

眼看要开学了,辰儿读书的钱还差八百多块呢,不上山钱会自己像雨一样落下来?老莫看了一眼张口喘气的女人,提醒说,要记得吃药!

去喊辰儿起来吃饭,都快二十的人了也该晓得帮家里干点活了,整日懒洋洋的不像话。老莫卷了一支烟,又冒出一句,都是被你惯坏的。

女人咧嘴笑了笑,跟着连打了几个喷嚏。

老莫点燃烟卷,提起搁在板凳上的蛇皮袋,走出了家门。

女人望着有点驼背的身影喊,记得早点回来!

走过几道崎岖的田埂,老莫来到了小河边。正要弯腰脱鞋过河时,从身后不远处传来老牛的声音,老莫,老莫,等下我!

老牛跑到跟前。老莫问,还是去砍木头?

老牛喘着粗气说,不去砍木头我还能做什么?下半年就在山里寻票子了。听他们讲,那个老板很有钱,把整座山都包下来了呢。换了口气,老牛继续说,我说老莫,你捉石龟有冇搞头?冇搞头就跟我去砍木头好了。

老莫没开口,摇了摇头。

没膝的河水有点凉。四只脚黑木桩一样在水里缓缓移动。

一条翻着白肚的鱼在水里漂浮着。

老莫说,怎么会有死鱼?

老牛说,昨日日头落山时有人在水里下了药,毒晕了好多鱼。我也捞了三斤多,妇人大清早把鱼煎好了,我吃了几只,挺香的呢。老莫,今夜你来我家吃烧酒。

说话间,两人趟过了河,上了岸。

两人各自卷了一支烟,点燃吸着。老牛问老莫去哪里捉石龟,老莫说阴阳山。

阴阳山?老牛说,那地方邪乎你是晓得的,还敢去?

老莫笑着说,邪个鬼,我从来就不信这些。

老牛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天还阴沉着脸。山里人起得早,在鸡鸣狗叫声中开始忙活了。

经过了几个村落,开始进入了大山。和老牛岔开路分别走后,老莫约莫又走了一个时辰。走着路的老莫隐约听到几声“轰隆隆”的雷声。抬头看,西边远处的山峦上堆积着大片乌云。不好,要落大雨了!老莫加快了走路的速度,想在大雨来临前赶到前面的茶亭里。

一道道白色雨幕蜘蛛网般罩住了整座山林,远处传来“嚯嚯”的风雨声。老莫快步跑了起来。

跑进了茶亭,老莫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指尖一滴滴往下落,地上的泥土即刻变成了一个个小黑点;一双绿色的解放鞋早已沾满了泥水,一踩,里面发出“唧唧”的水声;从头发里渗出的雨水和着汗水流进眼里,辣得眼睛生痛。老莫骂了一声,鬼天气!

看看四周没人影,老莫脱下衣服把雨水拧掉。老莫不敢用力拧,怕衣服被拧破了。初秋的雨水有了凉意,老莫黑瘦的身上泛起了一层层鸡皮疙瘩。这鬼天气!老莫又骂了一句。

庆幸的是口袋里用薄膜袋装着的烟丝和火柴没被雨水淋湿。老莫划着火柴点燃一支烟,即刻,辛辣的烟味在茶亭里扩散。茶亭的一角有些干燥的树皮,老莫燃起一堆火,让衣服靠近火堆慢慢烘干。

雨还在下,比开始小了一些。老莫穿好衣服,抬头打量这间小小的茶亭。十来岁时,老莫有时跟着父亲进山捉石龟,走路累了会进茶亭里歇歇脚。小时候的老莫脚嫩走不了多远就喊累,父亲就会说到前面的茶亭里歇脚吧。小莫听话,不管路还有多远,硬是撑着到了茶亭里才歇脚。父亲就会说,莫儿能吃苦,长大了有出息。得到了父亲的夸奖,小莫很高兴,他心里晓得,出息就是有本事的意思。就像在北京工作的邻居阿文叔一样,每次回来村里人都说他有本事有出息。于是,小莫就天天盼着自己快点长大,快点变成像阿文叔那样有出息的人。

还没等老莫有出息,父母就相继离世。成了孤儿的老莫过着平凡而困惑的日子,庄稼赶时节时就在地里忙乎,农闲就独个儿进山捉石龟。村里人都说,老莫怕是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直到三十六岁那年,老莫做了邻村人的上门女婿,和现在的女人结了婚。儿子辰儿出生后,老莫知足了,有盼头了,没日没夜地在地里忙碌。秋天的稻子收割后,山里的男人都外出打些散工挣几个小钱补贴家用。前几年,也就是闹非典的那年冬天,老莫在城里搞搬运时不小心把腰弄伤了。以后只要天气一变化,老莫的腰准痛。时间久了,有人就会问,老莫,明日晴天还是雨天?

腰部带伤的老莫干活大不如以前了,地里的活忙完后也不打算外出,重新进山捉石龟,父亲教的那套捉石龟的本领又派上了用场。

山上的动物越来越少了,石龟更是难见踪影。老莫把捉来的石龟养在家里,等积有一定的数量时就和村里那些捉蛇捕鸟的人搭车进城,把活物卖给餐馆老板或山货贩子们。城里人稀罕山里的活物,就像山里人稀罕城里的海参、燕窝一样。

有一回,老莫提着一网兜石龟经过一家按摩店,被站在门口的老板叫住。老板指着网兜里的石龟似笑非笑地说,我随便挑一只活物,你也随便挑一个按摩妹,随便你折腾。边说边把老莫拉进了店里。老莫傻了,暗淡的灯光下坐着七八个穿着暴露的女人。老板说,你挑吧。老莫抖索着说,不,不,不要。按摩妹们吃吃笑。老板把老莫按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说,别紧张,先坐下。老板说着从网兜里捉出一只最大的石龟,放在地上。石龟缩着头,小眼睛滴溜溜转,它以为可以自由了,试探着爬了几步,然后伸出头快速向前爬行。老板哈哈大笑,指着石龟的头问按摩妹们,你们说像不像?一个按摩妹说,像,像你姥爷的!过后传来一阵笑声。老莫也莫名其妙地跟着笑了起来。

从按摩店出来,老莫精神焕发,踩着的步子轻盈而有节奏。没走多远,老莫想起那只能卖两百多块钱的石龟,心就痛了起来,觉得不值。此后的老莫鬼上身一般,只要是进城了,便会有意无意从那家按摩店门口经过,有时希望老板出来再把他拉进去,有时又希望老板不要出现在门口。

想着以前的一些事,老莫摇了摇头,小声嘀咕了一句恐怕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话。老莫接连打了两个喷嚏,感觉身上有了些冷意。

雨停了,天空还不明朗。老莫起身走出了茶亭。

暴雨洗刷过的阴阳山清澈、透亮。微风吹拂,树枝摇曳,雨珠星星般在叶片间滑落。远处传来慵懒的蝉鸣声。老莫的身影在林中忽隐忽现。

午后的太阳被树杈高高托起,泻下的光芒斑斑驳驳地投在老莫疲惫的身躯上。老莫爬了两座山,走遍山涧也没看到石龟的影子。老莫恹恹地斜靠在一棵古树上,低头大口喘着粗气,浑身燥热,四肢无力。老莫知道自己这是发高烧了。

老莫坐在树底下没感到肚子饿,可还是从蛇皮袋里拿出一包饼干和两盒纸装的牛奶。饼干和牛奶还是上半年女人生病住院时亲戚送的。前几天辰儿想把牛奶扔在屋旁的垃圾堆里,说过期了不能吃了。老莫说吃了又不会死人,你不吃我吃。女人在一旁说,屋里还有几盒呢。

女人的身体一向不好,生辰儿后更是小病不断,而且渐渐地对男女之事没一点兴趣了。老莫的身子骨虽不能和狼虎相比,但也是一个正常的男人,男女之事每个月三两次还是要的。就这三两次慢慢地也被女人省略了。心情不好的时候,老莫就想,人活着其实很没意思。当老莫看到儿子辰儿的时候,希望之火又在心里点着了。

吃了几块饼干,老莫扯下附在牛奶盒上的吸管,捅破小圆孔,吸了几口,味道有点酸。老莫想,元本应该就是这个味道吧。没几下,把牛奶吸干了,老莫扔掉手里干瘪的纸盒。

树底下铺着厚厚的树叶子,隐约能闻到树叶的腐朽味。老莫很失望,心想今日又白来了。老莫想躺一会儿,哪怕是几分钟也好,实在太累了。

强烈的阳光透过树枝树叶密密的罅隙,显得柔和而乏力。潺潺流水声在静谧的深山老林里悠扬而飘渺。老莫渐渐闭上了困乏的双眼。

老莫睁开双眼时,林子里的光线暗淡模糊了。鸟声和蝉鸣在黄昏的色彩里显得遥远而慵懒,了无生趣。老莫叫了一声完了,立刻弹坐起来。浑身的关节疼痛,老莫用手背探了一下额头,滚烫的。然后又暗骂了一句自己猪一样死睡。

再去别处捉石龟是不行了,回家还要好几个钟头,幸亏有带手电筒来。老莫感到口干,山涧的流水声吸引着他的脚步向下移。山势陡峭,老莫的双腿不停地打颤。老了,没用了。老莫这样想着的时候,心情随着林中的光线一齐暗淡了下去。

山里的泉水清澈甘甜,老莫俯身牛饮一般,嘴对着水面猛喝了起来。喝着水,老莫想到了在城里做工时第一次买矿泉水时的情景。在老莫的想象中,矿泉水是一种很好喝的水,所以在他第一次喝矿泉水时感到很失望,他对工友们说,这种水还要钱买?我们山里的水都比这好吃。嘿嘿,我也可以把山里的水运到这里来卖!工友们听后都大笑了起来。至今,老莫还是觉得这是一条发财的好路子,也弄不懂工友们笑话他的原因。

老莫坐在一块石头上,卷好一支烟点燃吸着。吸了几口,老莫咳了起来,喉咙干涩而发痒,他觉得烟的味道变了,失去了那种熟悉的辛辣香味。老莫随手把燃着的烟头一扔,起身想离开。烟头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落在溪边的杂草丛里。老莫怕烟头引发山林火灾,上前捡起烟头重新丢在水里。

这时,老莫的眼角余光有石龟的影子闪了一下,快要收回的目光又重新往回扫了一遍——在几块石头的空隙里,梦幻般凸起一个石龟塔。老莫吃了一惊,赶紧揉揉眼睛,再看,不错,是石龟塔!老莫的心“突”地一声,迅速跳到了嗓子口;脑壳也“嗡嗡“响,麻麻的感觉。老莫蹑手蹑脚靠近石龟塔,仔细一看,好家伙,十来只大小不一的石龟,一只叠着一只堆积在一起,上面一只最小,只有碗底大;下面一只最大,估计有家里那个小塑料脸盆大,看来这只就是石龟王了。

老莫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石龟,更没碰到过石龟塔。很小的时候听老辈们讲过石龟塔,也听父亲讲过有关捉石龟的行规。父亲说,碰到三只或三只以上石龟在一起的时候,不能全部捉走,要留下一只;要是遇到传说中的石龟塔,最下面的那只石龟千万不能要,否则会带来厄运。老莫想着父亲的话,从蛇皮袋里取出一个大网兜,把石龟一只一只装进网兜里。

十三只石龟在网兜里来回爬动。最后一只石龟王转着小眼睛看着面前犹豫不决的小老头子。

暮色笼罩着山林,山顶的一抹阳光徐徐上升。鸟儿归巢,蝉儿停止了嘶鸣,溪水发出细小的流淌声,一股山风带着寒意从山涧卷来,周围的树枝发出一阵”沙沙“响。老莫左手抓紧蛇皮袋口,右手张开五指蠢蠢欲动。这么大的一只石龟扔掉不捉太可惜了,传说也就是不一定是真的,谁碰到了谁都会捉的,傻子才信那些传说呢。转眼之间,老莫眼前的石龟仿佛都变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票子。

老莫下定决心捉起那只石龟王。俯身时,老莫隐约看到石龟王下面有黑黑的东西动了一下。没在意,以为看花了眼睛。老莫双手捧起石龟王,暗自笑了,他感觉浑身有力,感冒高烧全没了。老莫刚把石龟王放进网兜里,就听到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哧哧”声。寻声看去,石龟塔的最底层出现了一条碗口粗的乌蛇,此刻正忽闪摇摆着抬起的头,吐着长长的信子。

不好!老莫心里吃了一惊,忙提起网兜转身就要跑。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狗叫声,接着就是“砰——”的一声枪响。老莫知道,这是邻村人在打野猪。

没跑几步,老莫感到左脚一阵剧痛,瞬间就有一条冰冷的东西缠在了身上。老莫扔掉沉甸甸的网兜,双手胡乱狂抓,拼命挣扎。侧脸一看,蛇的信子在眼角边忽隐忽现,耳边“哧哧”声如风一样响。

老莫和蛇一起滚到了浅水里。老莫感觉身子被粗粗的铁丝绕住了,而且越绕越紧,仿佛能听到骨头的断裂声。老莫呼吸困难,渐渐没了挣扎的力气。

狗叫声越来越近,又传来一声沉闷的枪响。老莫喊叫着救命,可是发出的声音就像山里的蚊子叫,只有他自己能听到。

老莫不再动弹,眼睛渐渐闭上,只留下一丝细细的缝隙。

儿子辰儿在田地里奔跑,周围是绿油油的庄稼;女人张口喘着粗气,满头大汗在灶间做饭;老牛往碗里倒着烧酒,饭桌上盘子里的鱼蹦跳了几下;一只高大的猎狗望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在“汪汪”乱叫;一头毛色乌黑的野猪,挣扎了一阵后躺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恍惚间,老莫听到了一声脆响的骨头断裂声。冰冷的溪水浸透了老莫的全身。老莫在心里喊着,辰儿……辰儿……

山涧很静,只有溪水在静静流淌着。

山顶的最后一抹余晖,在老莫的眼缝里悄然隐去。

夜,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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