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唱

作者: 陆建华 2015年12月11日伤感美文

千百年来,中国农民视耕牛为宝。可如今,随着农业机械化程度的不断提高,不只城里看不到牛,连农村也难见牛的踪影,至少在我的家乡就是如此。曾经在故乡到处回响的“唻唻歌”,竟也因此而成为绝唱。

“唻唻歌”,是农村用牛手的职业歌。谁也说不清此歌始唱于何时,但据史书记载,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更远时代,劳动者已知驱牛耕作,更有《诗经·小雅·无羊》为证:“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这样看来,“唻唻歌”无疑是一支沾满岁月尘埃的古老的歌。“唻唻歌”注定与寂寞为伴,因为常常是用牛手一个人在耕田耙地时,或者夏夜一个人赶着牛脱粒时,才那么自自然然地唱起来。它无词,就一个字:“唻”!一唱到底,但随着歌者的情绪,其韵律却变化无穷。

我童年的秋夜常常是听着“唻唻歌”进入梦乡的,而最使我难忘、甚至今天仍萦绕心头不去的,则是长银叔在“打场”时唱的“唻唻歌”。在我的家乡,每到收稻季节,农民们总是于傍晚把刚收割下来的稻子运到打谷场上均匀地铺好,然后就由用牛手赶着牛拖着石磙反复地碾压,此即谓之“打场”。一遍下来,总得两三个小时。到时候了,农民们会从酣睡中醒来,打着呵欠汇聚到打谷场上把稻子重新抖落、翻铺一次,这叫“翻场”,翻好后,继续“打场”。一场稻子至少要“翻场”两次,才可以基本上将稻谷脱粒干净。

“打场”实在是一项枯燥单调的累人农活。一个人赶着牛在打谷场上循环往复不停地走,没有人可以搭腔,夜深人静时,睡意一阵阵袭来,尤其寂寞难耐。这时候,用牛手往往会忍不住唱起“唻唻歌”,多半是为排除寂寞。可是,长银叔不同。我一直认为,他唱“唻唻歌”,于排除寂寞之外,好像更多的是为宣泄心中郁结的太多太多的块垒。他是我们家乡远近闻名的用牛手,一生与牛为伴,视耕牛如亲人;他瘦小的个子,终日沉默不语,甚至在人前也很少露出笑容;他与世无争,善良得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心踏死。可是,别人却未必善待他。用牛算得上是技术活,但许多人总是欺他老实而不把他当人,只当成牛;他应该是一家之主,但实际上,家中人谁也不把他看成当家的人。这一切,他心中都明白,但他不说、不怨、更不争,成天只知默默地劳动。于是,他的表达感情的真正方式,只剩下一个人独自劳动时放声高唱“唻唻歌”。

农民们把稻子在场上均匀地铺好后,都抓紧时间回家睡觉去了,离半夜起身翻场还早呢。没有人与长银叔告别,人们已习惯把余下的一切交给他。待众人走光了后,人声笑语一下子消失了,秋夜的乡村显得格外空阔、冷寂。墨黑的夜空上繁星点点,不时有流星划过,远处村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整个乡村都慢慢睡熟了,只剩下手执牛鞭的长银叔跟在牛后面一成不变地走。时光在流逝,夜色在加深,也不知走了多少遍以后,肯定有一种情绪涌上了长银叔的心头,他咳嗽了一声,便开始唱起“唻唻歌”——

“唻”——

这开始的一声突兀、低沉,似乎在与谁打招呼。可是,他才开口,却又戛然而止。他警惕地听了听周围的动静,一切如常。可怜这个平时连说话都不敢高声的人,唱支歌也那么小心翼翼。待他确信此刻的乡村仅有他和牛还在醒着之后,他这才放心地歌唱,而且很快就渐趋高亢,随之又步步攀向更高峰。那一连串的“唻”字,似一连串的惊雷从高空滚过,气势宏伟,气象森严。其声若惊雷,却又不都是撕心裂肺的炸雷;这雷在你头上炸响后,隐隐远去,余威不断。就在你以为雷声已远,一切将重归于静时,忽然,长银叔又提高声调,再次吼出“唻唻唻”,如同一个新雷再次炸响,更加震撼人心。他痛快淋漓地唱,他无所顾忌地吼,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悲壮苍凉,时而缠绵细语,时而委婉凄怆。一曲将终时尤为感人,他不再高吼,而是低吟,“唻唻唻唻唻……”这最后一个“唻”字不知什么时候结束的,其声哀哀,余音袅袅,令人闻之黯然神伤,肝肠寸断。

我常诧异,一个终日沉默不语,终生与世无争的人,何以能唱出如此动人心弦撼人心魄的“唻唻歌”呢?儿时不止一次问母亲,母亲总是说:“他不是唱,是哭!”沉默片刻后,母亲长叹一声:“他心中苦呢。”

长银叔已去世多年了,他默默而来默默而去,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但人们一提起他生前唱的“唻唻歌”,那歌声就仿佛仍在耳边回响。我每一想起,心中就充满深深的感动和莫名的忧伤。是的,这辈子我会永远记住长银叔的“唻唻歌”,这无词的离骚,这农家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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