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桕旧事

作者: 陈七一 2015年12月11日伤感日志

乡居的地方,多有乌桕树,在村口、在缓坡、在小溪边,不择地而生,远近成林。

乌桕树叶似杏叶,叶面有蜡质,比杏叶生得浓密。仲夏时节,乌桕树冠下,浓荫蔽日,农人耕作到正午,就在树下吃饭纳凉。午后,村妇们聚在树下,一边做起女红,一边张家长李家短,以销永日。偶有花粉落下,人们才发现,乌桕又已着花,细黄嫩绿的穗状花序,本无可观之处,再藏在一片浓绿之间,就更不起眼了。

淘气的孩子们不怕热,常把自己晒出一头的疖子来,可这无妨,他们会爬到乌桕树上,采下嫩叶,直接贴在疖子上,半日即可化脓消肿。有时,就在他们伸手采叶时,也会被藏在叶子后面的洋辣子蛰到,灼痛无比,是可谓旧痕未愈,又添新伤。可这也无妨,他们多会找到进攻者,将其开肠剖肚,取其绿色经脉捣碎,敷在被蛰处,痛感顿消。找不到洋辣子,他们就地和泥,敷在被蛰处,效果似也不错。

张裁缝也常来乌桕树下做他的裁缝活。他原本是苏州的一名大学教书先生,下放到这里,由于不会庄稼活,就选择了家传的手艺,穿针引线,为他人做衣。他为人谦和而不失精明,随遇而安,因此上很快就和村人稔熟。适逢村学缺教师,村人知道他有学问就举荐他,他却坚辞不受,他说教师很是体面,而他的学问像乌桕子,有毒,只能烂在肚子里,教了出来,会误人子弟的。

他没有妻子儿女,一个人住在一间屋里,干干净净的。脚踩手摇臂移动,哒哒哒哒,布在他手下渐渐成形。他微笑着,似乎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有男子来,他一边干活一边说点男人间的话。有女人来,他就说些精致的笑话,或是奇闻异事,她们便张大着嘴圆瞪着眼,或是咯咯地笑到弯腰。也有孩子来,有老汉来有老婆婆来,他都能让他们喜欢他。他不是装的,他的性子是开阔的,容得下许多人、许多事。

也有善良的婆婆慈祥地看着他,他感知得到,却不抬头,继续缝。婆婆说:“小张,你不讨媳妇吗?”老婆婆正要说是谁,他怕伤了女子的心,就说:“我有媳妇的。”提亲的婆婆就同情地叹息:“唉,这孩子苦啊!”踯躅地去了。他就一直干净着,喝水,干活,小炉子摆在屋外。

山菊花开时,村人已不再去乌桕树下,而张裁缝还常来。他着一袭整洁的米灰色长袍,脚蹬圆口布鞋,背剪双手,沐浴在深秋的暖阳里,一边细看乌桕树叶先由绿而紫、再由紫而红,一边低唱浅吟。只记得那些句子悲凉,像初冬的霜,让人想流泪。乌桕数度红绿,张裁缝渐渐老了,发中隐有银光,如烟灰色。漠漠平野,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村外有一条古驿道,驿道上有座残桥,桥边有一棵乌桕。每年冬初叶落,干枯枝虬,苍劲若梅,白色的桕子缀满枝头。寒鸦阵阵,采食其上,人来不惊。每年冬天,道上却热闹了。总有一些陌生人来,一种人租住在村里,他们是来挖丹皮、做丹皮和收购丹皮的;另一种人就是来村子里收购桕子的,或一二人,或三五人,他们推着独轮车,像水浒里智取生辰纲的景象。丹皮是中药,清热凉血,活血散瘀。桕子是拿来做桕蜡的。在石蜡之前有桕蜡,桕蜡是做蜡烛、香皂、蜡纸的材料。桕子的核榨出的油做油漆、油墨,渣子做肥料。

大学后我离家住校,回家张裁缝已经走了,他住过的房子堆满了杂物,蛛网附尘。正是霜发桕红时,一片片红叶在微寒的风里翻动,偶尔落下一片,如一声叹息。树下这个时候,乌桕树没人来了,几只鸡走过,被风吹翻着鸡毛,吓得咯咯地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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