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哭

作者: 吕宜杰 2015年12月16日短篇小说

清朝末年,天下大乱,军阀混战,盗匪出没,民不聊生。九江地区满目疮痍,饿殍载道。当时有两个乞丐,一个叫章精,一个叫程实,均已年过半百。两个人经常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章精的浓眉朗目中透出几分灵气;程实的瘦长脸上一脸的敦实和厚道。这两个人非常要好,他们白天分散行动,晚上回来一起住宿。住处一般都是破庙古祠,稻草为褥,破絮作被,但两人相濡以沫,艰难度日。

这两个人要饭的本领相差很大。章精每次出去,多少都能要到一点,有时还能满载而归。程实却经常饿肚子,只有等到晚上回来再享用章精的战利品。每次章精获得丰收,程实都要追问究竟,但到自己照着学的时候,就是不灵。

有一次,章精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手里拿着一袋银子,满嘴油光光的回来。一进门,就见程实坐在草上,一副软弱无力的样子,知道他大概又是肚子在唱空城计了。章精从怀里捞出一包食物,交给程实说:“老弟,快吃吧,不要哭丧着脸。”程实说:“我想哭还哭不出来呢!”一句话把章精逗乐了。他说:“你说哭,我今天倒是因为哭才哭出好运来。”原来章精早晨走到一个村庄,听到村西炮铳掀天,锣鼓齐鸣,爆竹响个不停,就问村人发生了什么事?村人告诉他,村西的王老员外死了。因为过去外出做生意赚了钱,家财巨万,子孙满堂,现在刚过花甲就染病故世了,所以丧仪非常隆重。章精听了,眼珠一转,脑袋一拍,有了想法。他跑到辣椒地里摘了两个红辣椒,剥开在眼睛四周擦了擦,眼泪顿时涌了出来。然后便跑到村西王老员外的灵前,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似的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王老兄,你怎么就去了呢?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家!当年我俩在外做生意,何等亲密,同桌而食,共枕而眠,朝夕相处,形影相随。你衣锦还乡,我却一直漂泊在外,更遭强人洗劫,衣衫褴褛,乞讨度日。老兄当年曾借我百两纹银,直说发达后再还我,现在该如何是好?也罢,如今人死灯灭,往事也不用再提了……”哭着哭着,章精便联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仍是衣食无着,居然真的越哭越伤心,众人闻之落泪。

王员外的长子是个实诚人。他看到章精哭得如此伤心,真以为是父亲的故交。忙双手扶起,直劝章精节哀。章精挣脱不肯,跪地又哭。王家几个儿子只得上去劝说,让他保重自己的身子。在众人的招待下,章精理发洗澡,换上新衣,坐在酒席上饱饱吃了一顿。

饭毕章精要走,王家人一再搀留,请他住几天再走。章精怕时间长了,露出马脚,坚决要走。王员外的长子见留不住,便捧出纹银200两,说:“些须银钱,权当偿还先父借银本息,请收好。”起初章精还推辞不受,王家人再三要他收好,章精这才收下,直说就当向他们借的,以便当作东山再起的本钱。程实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第二天清早,章精还酣睡未醒,程实就早早起来,想着要出去学哭。他走到一个村庄,果真村东头也有人家炮铳掀天,锣鼓齐鸣,爆竹响个不停。心想,这家人家丧仪这样隆重,必定也是个老财主死了。他也到辣椒地里摘了两个红辣椒,如法炮制,一溜烟跑到村东头那家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磕头如捣蒜地大哭起来。

他的记性也算不错,把章精头天哭的那套词全倒了出来。当哭诉到:“当年我俩何等亲密。同桌而食,共枕而眠,朝夕相处,形影相随”时,前来参加吊唁的人们,个个大惊失色,瞠目结舌。不等他再往下诉说,人家便操家伙没头没脑地痛打程实。程实直叫屈,“你们怎么敢打你家先人的好友?这不是反了天吗?”不喊倒罢,越喊人家的棍棒下得越狠。一边打一边发狠道:“你这个叫花子,想骗吃骗喝倒也罢了,怎么破坏我家媳妇的名节,败坏我家门风清誉。今天不打死你,别人还不知道我家是清白人家,我媳妇是忠贞节妇。”程实听了,慌忙抱头鼠窜,从人缝里钻了出去。原来这家死的是儿媳妇,因为这媳妇贤惠孝顺,精明能干,是里里外外治家的好手,经营得田产丰饶,牛羊成群,房屋连片,故此丧仪十分隆重。程实哪里知道这些,只把她当作同床共枕的知心好友来哭,岂能不遭打的?

章精见程实鼻青脸肿,忙问其故。程实把情况如此这般一说,章精捧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程实生气了:“我被打成这样,你倒幸灾乐祸。”章精忙说:“我不笑就是。你不弄个清楚明白,怎能不吃亏?”程实情知自己冒失,不再多说,吃了些章精剩下的饭,倒头便睡。心中只想,下次再遇此事,一定不再鲁莽,非得争口气给章精瞧瞧。

过不了几天,程实脸上的伤就好了。一天天刚亮,他不等章精起来,悄悄出去了。正走着,恰好前面村子北面炮铳掀天,锣鼓齐鸣,爆竹响个不停,显然又是哪家死了人,丧仪也很隆重。这回程实学乖了,也在村里先打听一番。村人告诉他村北李老员外死了,家财万贯,良田千顷,所以丧仪及其隆重。

程实说:“他这么有钱,过去外出做过生意吧?”村人答道:“听说他年轻时也出去做过生意。”程实心里有了谱。但这个村庄附近偏偏不见有辣椒地,无法,只得用双手狠狠搓揉双眼,搓得红了,便赶紧跑到李员外灵前,跪倒在地,大哭起来。

他又把章精在王员外家哭得那套词背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偷看旁观李家人的动静。号啕了一阵,李家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非常纳闷。若说此人年龄,不过50多岁。自己的父亲年已80高龄,20多岁时出去做过两趟生意,那时这个世上大概还没有此人,怎么会成为至交好友?再看看此人虽然哭声震天,但并不是真正伤心,加上时不时偷眼旁观,便知道他的来历。李员外的长子把他好一顿训斥:“你这个叫花子,要吃要喝明着说便是,偏要自作聪明。我们正在伤心痛苦,你赶紧离去,不然定要打断你的双腿。”程实被人家揭了底,参加吊唁的人又围成了人墙,他只恨没个地缝钻了进去,只得低着头赶快跑了。

回去后,章精告诉他,这样虚情假意当然骗不到人。程实见他说得有理,做不得声,心想,原来学哭也这么难!

章精又说:“我这不是有200两银子。这几天,我出去打听,不如做些水产干品和茶叶生意。从九江一带贩些干银鱼和云雾茶到西安,赚了钱后,又可以从西北贩运毛皮到九江销售。如此来回,准赚无疑。”

两人商议妥当,贩了两车干银鱼、两车茶叶往北行走。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正走到苦竹岭。这苦竹岭两边是崇山峻岭,中间一条九曲十八弯的陡峭山路,两边是茂密的森林,非常难走。这里又是南北通道,商贾必经之路,历来也是土匪出没的地方。当他们走到最高处,路变得宽阔平坦。章精不知苦竹岭的情况,见四个车夫都累了,便让他们停下歇息。才过得一会儿,就见两边山上涌下来几十个拿着长矛大刀的土匪,把他们团团围住。

为首的人人高马大,漆黑的络腮胡子,满脸霸气,目露精光,大声吼道:“客人南北来,留下买路财,留财不留头,留头不留财。”章程二人哪里见过这阵仗,早吓得战战兢兢。章精提起勇气,苦苦哀求:“我们要了大半辈子饭,好不容易才借到一点本钱,想做点生意活命,求大王大发慈悲,放我们过去吧。”土匪哪里肯听,上前就要拉车离开。章精乃是苦极了的人,这些货物就像他的生命,怎肯舍得?大声叫道:“要命有一条,要我的货物办不到。”

匪首大怒,一边命人绑住章精,一边吼道:“你居然敢跟我混世魔王作对,赶紧把他拖下去宰了。”

程实眼看着章精活不成了,上去便要护着他。可是对方人多势众又身强力壮,眼看着章精被拖了下去,也保不住货物,他伤心地放声大哭。边哭边求情,把他们二人东村挨打、西村狗咬;冬天受冻、夏天虫咬的苦楚都诉说出来。慌乱中,居然把章精在王员外家大哭的那套词儿背了出来。临时还没忘改改内容,只说要陪着章精同死。一顿好哭,直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些土匪也不是坏人,他们原本是穷苦人家出身,只因军阀摧残,官绅欺凌,活不下去了才出来啸聚山林,为匪为盗的。这些人最讲一个“义”字。听到程实说他们二人这般穷苦,而程实在拉扯中确实又露出穿在里面的破旧衣裳,便动了恻隐之心。

只见混世魔王一声令下,章精又被押了回来。程实见章精没死,跑上去抱着章精泪如雨下。

众土匪见混世魔王要放行,便赶紧帮章精松绑。那混世魔王拍拍章精和程实的肩膀说:“是条汉子。”说完便让人取出“魔王旗”一面,递给他们道:“二位仁兄,这是我的令旗,只要插在车上,沿路便没有人难为你们。”然后亲率众土匪把他们送下山去。

到了山下,混世魔王等人拱手作别。章精这才反应过来,惊讶地道:“这回多亏你救了我。以前怎么教都不会,怎么这次哭得如此高明?”程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过去学哭总也学不成,这回性命攸关,一急就把真心话全急出来了。”说得大伙儿全笑了。

有了魔王旗,沿途果然顺利。北方卖干银鱼和云雾茶,南方卖毛皮,着实赚了一大笔钱。接着又做了几笔大生意,两人都购了田舍,聚了妻室。

一天,王员外家里来了两个衣冠楚楚的客人,他们就是章精和程实。章精捧出300两白银说道:“前番饥饿难耐,无计可施,冒充了王老员外的好友,欺骗了你们。现在本息奉还,还望莫见怪!”王员外的几个儿子虽然知道实情,但见他如此人品,哪还怪罪得起来,反而热情招待。从此以后,双方成了通家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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