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译者肖毛 2015年12月17日生活随笔

一天,一楼的大走廊里出现了一棵树。或者半棵树。小半棵树。反正它曾经是树。

有时,当我从它旁边经过,思绪就在陡然间偏移甚至扭转,好像它是一个电磁场,而我是一个指南针。

那棵几百岁的老榆树,见过红顶子和泥腿子,老毛子和小鬼子,也见过四瓣雨和六角雪。小时候,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天天都从它的身边走过,早一次,晚一次。告诉你,我比你爷爷的爷爷还老,它从没有拉住我的衣角,这样对我说。它被雷电击倒的那一天,一扇门砰地关上了。当时,我还不知道这个秘密。十多年后,再次从它身边走过,看见一块挂在它胸口上的牌子,发现上面记载着它的名字和年纪,才知道我在那些日子里为何像一棵被连根拔起的蒲公英,充满金色的绝望。我的根也在地下,与每一根草,每一棵树相连。就算互不相识,就算很少见面。但老榆树的根仍在蔓延。一部从未见过剃刀的胡须,静静地在时光中漂流。一只多毛的巨手,慢慢地在黑暗中探索永恒。根,老榆树的根。蔓延,蔓延。超出了生死界限。

那天上午,路在被人挖,我们在被书坑。中午,路伤痕累累地躺在地上,工人们疲倦地坐在窝棚里。我们刚走出囚牢,就发现了那些粘满黑土的树根。杨树还是榆树?枝叶纷繁的树身,全都不肯吭声,也不走过来认领。认领属于自己的根。树不是根。根就是树。一个枯黄的骷髅,枕在一个硕大的树根上,黑洞洞的眼窝大张着,好像正在回忆《政治经济学》里面的某些章节。他也参加过高考吗?他也做过解析几何题吗?假如他是庄子,就会把他捧起来,同他辩论人生。假如他是李白,就会拍着他的头顶,高唱“奈何青云士”。假如他是陆游,就会转过身去,轻声说“错错错”。他却用手把这个骷髅插起来,藏到路边,准备下午带到学校去,因为他不是庄子,也不是李白,更不是陆游。看见那个小个子吗,他就是庄子,你们千万别惹他。一个星期日,我们在教室里自习的时候,他这样告诉我们。这小子打架最猛,全区第一,但他是我的朋友。三年后,在那个阴森森的小饭店里,他还记得那个打架最猛的庄子吗?还记得那个生物老师拒绝收藏的骷髅吗?还记得那些没有躯干的根吗?也许他想起来了,当一把泛光的刀子把黑夜插入胸口的刹那。凶手是谁?把他的骨灰凝视成肉体的时候,我对此毫无兴趣,只想着那些粘满黑土的树根。年轻的树根。火葬场的风,充满烟雾。裹住生命,又飘向生命。年轻的树根呀,你参加过高考吗?树不是根。根就是树……

一天,大走廊里的那棵树不见了。从此,我的思绪再也不在陡然间偏移甚至扭转。

那是一截黑色的树根。被谁抛到冰冷水泥地上的树根。可以变成根雕艺术品的树根。

我记得,它的样子像一只摊开的手。它想要什么?又去了什么地方?那天,在黑猫的眼睛与月光接触的夜,我怀念它,怀念一切没有根的树。忽然,有谁从我的身边掠过,飞向秋天的尽头。望着肩上的几块泥土,我懂了。那是根。在黑暗中飞跃的根。飞跃,飞跃。跃过生死界限的根。再见。等我成为泥土,也要跟你一起飞。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