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原谅,就淡忘

作者: 王晓英 2014年12月06日情感美文

每次回杭州,朋友们都会问我,你会去看看你父亲吗?我都答:不会!语气坚决干脆,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每次,朋友们都欲言又止。我知道他们想说什么。无非是毕竟是父亲,毕竟他老了,等等。但他们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在瞬间变冷的脸,让他们知道,说什么都是枉然。不仅如此,还会引起我的极大反感。

没有共同的经历,也就没有相同的感受。那些劝说的人当然是好意。他们希望人间所有发生过的悲剧都有个喜剧的收场。他们想当然地以为,时间可以愈合一切伤口。但是,事实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时,只要想起年少时那些梦魇,我就泪流满面。我会想起飘着大雪的除夕夜,弥留之际的母亲被那个恶魔泼了三盆冷水,在又冷又湿的被褥中,瞪着天花板咽气时,眼角缓缓淌下的泪水;会想起瘦小的姐姐被那个恶魔赶进狗洞般的储藏室,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点着蜡烛趴在地上写作业的情景;想起姐姐离家出走,被邻居们从即将离岸的轮船上拉下来时,对我说的那句,我打算在轮船开到江心时,跳进江里去……;想起那个恶魔拽着我的头发,死命地把我的脸往墙上撞,然后把我摔到地上,一脚一脚用力踢着、踹着的场景;想起他嘲讽地笑着对我说,你想考大学?你这种人配读大学?!你有口饭吃就不错了……一幕一幕,多年来,经常冷不丁地从我的记忆深处浮上来,让我浑身哆嗦。

是的,我从来没有原谅过他,——那个法律上的父亲。在我眼里,他是个十足的恶魔。一个永远没有资格得到宽恕的恶魔。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十多年前了,我出国前几天的某个傍晚。当时,我想我再也不会回国了。在一种难言的悲怆和诀别之心的驱使下,我回去了。当然,我回去也只是在大院里站一会。那个家,早已不属于我。或者说,从来就没有属于过我。从我6岁回杭州,到14岁被他赶出去,家对我来说,不过是冰冷的地狱。它给予我的,只有一个接一个的可怕梦魇。那些梦魇,都是那个恶魔一手制造的。他疯狂地打骂折磨癌症晚期的母亲,毫无人性地把我和姐姐当做他摧残母亲的工具,然后甩包袱一样把我们赶出家门,从此不问死活……记得那个傍晚,我在大院里和几个邻居告别时,他骑着车过来。当他停好车,从我身边经过时,我死死地盯住他。而他像是压根儿没有看见我一样。我突然走上去,一字一字地从牙缝里迸出来:你做了这么多恶事,你会有报应的!我希望你早点死!我看到他脸上的肌肉狰狞地抖动了一下,牙根慢慢地咬紧了。我扬起脸,斜睨着他,准备着他挥拳狠狠打过来。当时我居然一点也不害怕,相反地,内心里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畅快和兴奋。我觉得我长大了,终于敢说出我对他的仇恨和诅咒了!他却没有打我。他转过脸来,轻蔑地朝我笑了笑,说,可惜你等不到那天了!因为你会死得比我更早!

那是我和他最后的对话。

那个傍晚后,又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活着。我奶奶是95岁去世的。我爷爷是84岁去世的。长寿的基因在他体内,如今七十多岁的他,以健康地活着的方式,让我知道所谓的报应之说,不过是那些无力还击的受害者的自我心理安慰。我也活着。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得比他更早,但我倔强勇敢地活着。我希望把所有的创伤都变成财富,以生命传达生命,以心灵传达心灵,让人们忘记童年和少年时期那个忧郁、孤独的女孩,从我身上看到,一个人是可以因为苦难而走向深刻和浑厚、因为悲伤而走向广阔和纯净的,地狱的窄门可能正是天堂的入口。

除了知道他活着,他的一切我都不关注,不想知道。我想,他应该是知道我的现状的。听姐姐说,他在网上搜到了我的博客。我不知道他搜索我的博客,是出于好奇,还是带着某种幸灾乐祸。也不愿去猜测,当他知道我已经是高校教授、知名作家时,会是怎样复杂的心理。前年,他通过姐姐向我传话说,只要我为那次诅咒他死向他道个歉,我回杭州时,他就请我吃饭,好说好散。我当即冷冷一笑,对姐姐说,告诉他,就当我已经死了。就像我当他已经死了一样。姐姐嗫喏了半天,说,唉,他毕竟已经老了……我打断她,老了?哼,在我们幼小而无力存活的时候,他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他做的那些恶事,你都忘记了?!姐姐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说真的,我一点也不为诅咒过他死而有丝毫歉疚。有生之年,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不想跟他有半点联系。

前几天,我回杭州开个学术会议。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萌生了回去看看的念头。当然不是去看他。我只是想在我年少时进出过的那个大院里走一走,在我住过的小房间窗外站一会。

冬天的晚上,天黑得早。凉风飕飕的,我竭力搜索记忆,在华灯初上的马路上辨认当年的居民楼位置。物是人非。宽阔的马路,路边的高层建筑,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只有树干斑驳的梧桐树,在昏昏的路灯下看起来还是当年的模样。一路走,一路问,终于一个老人对我说,哦,你说的那片居民楼早已经改了名字啦!你跟我走吧,我正好也住在那里……他说的是杭州话。我说的也是杭州话,很地道,以至于老人很奇怪地看了我几眼。我连忙解释说,我是杭州人,28年前在这里住过……他恍然大悟地哦,哦了两声。28年,当然变化很大啦!难怪你不认得了!他一边说,一边拐进一条黑魆魆的巷子。一辆奥迪从我们身后缓缓驶向前面,车灯的光无声地穿过巷里又倏忽消失。我看到了记忆里的大铁门。我的心猛地一跳,放慢了步子。我知道我要回去的地方,不是空间,而是一段时光。

大铁门已经锁上了。从传达室旁的小门进去时,我转过脸看了一下,传达室里亮着灯。后面的自行车棚,还在,暗暗的。我的目光停在大铁门前的那块空地上。记忆里,太阳好的日子,楼里的老太太们就聚在那里晒太阳。每当我走过时,就听到她们叹着气在议论着,唉,这个孩子真可怜啊!娘死了,爹搬到继母那里去了,没人管她……那时,我总是扬起下巴,挺起胸,用这种姿势拒绝“可怜”这个词语。此刻,大院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窗户里投射出来的灯光把花坛里的树影子夸大地投在院墙上。那些老太太,如今肯定都不在人世了。她们知道当年投向我的怜悯的目光,在我心里留下的是冷冷的阴影吗?

走了几步,我惊讶地停下来。我发觉,大院好像比我记忆中小多了!年少时,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孩子们放学回来后,常对着院墙打排球。那时,觉得院子好宽敞啊!我的目光掠过花坛。花坛已经完全不是记忆中的样子了。记忆中,花坛里有夜来香,有美人蕉,有指甲花。它们都长在地里,没有人去打理,但是春天来了,就开花。秋天到了,就凋谢。生死荣枯,不知岁月。而我,在贫瘠的童年,摘下指甲花,挤出粉红的汁液涂在指甲上,或者采一枝夜来香,插在麻花辫上,就仿佛自己是集美丽与娇宠于一身的公主了。那些绝望和寒冷的日子里,那是多么美的幻觉啊!哪怕只是一瞬,也让我开心好半天。而今,花坛里摆满了一盆盆花草。夜色里,我看不清它们是些什么植物,也不想多看。因为它们和我没有关系。

终于,我走近了我住过的房间。第四个单元。一楼。窗子里有暗黄的灯光。里面有人。那个恶魔和继母在?显然。但是这和我没有关系。我静静地站在窗外。窗口那株水杉已经没有了踪影。它死了吗?当年,母亲死了,姐姐住校去了,那个恶魔搬到继母那里住了。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暴雨夜里,我被滚雷惊醒,惊恐地蜷缩在床角,看着水杉的影子投射在房间的墙壁上,狰狞地乱舞。闪电不时地在天花板上划过。那时,我十岁?还是十一岁?也是在那株水杉下,那个恶魔一脸嫌恶地把母亲的遗像,以及她生前用过的所有物品一一掷进火堆里。那时,我正站在窗子里,漠然地望着火光,火光里飞出的黑色灰烬。一只麻雀受到了惊吓似的,他每掷一样东西,它就慌忙跳开几步,然后又不解地走近。它看看火堆,也看看我,眼睛圆滚滚的。我也看它。我记得当时我们就这样对看着,好像在举行一个秘密的殡葬仪式,然后开始怀疑那个永远消失了的女人是否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我的目光望进小房间的窗户。在那个狭小的房间里,是否还放着那个笨重的大衣柜?继母的前夫死去时睡的那张剥落了油漆的大床?这两样家具,当年是那个恶魔有意摆进小房间的。他说他要挤死我。没有写字台。灯管坏了,他也不准我换。我就趴在那张大床上,点着蜡烛,看书写作业。整整四年!而今,我看见小房间的门上贴着大红的春联图案,有了日子的味道。是那个恶魔和继母的日子。与我无关。

我挪了几步,又望进厨房的窗子。本来我想看看客厅的。那个狭小的客厅,当年是我经常被通宵罚跪的地方。当我踮起脚时,我突然看到,客厅里,那个恶魔正对着窗户坐在那里。我分明感到心脏猛地一跳。是意外?还是潜意识里仍留存着对他的恐惧?不得而知。黑夜里,我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我一次次踮起脚,睁大眼睛,往窗子里看。没错,是他!那个恶魔。二十多年过去,他老了!记忆里乌黑的头发,大部分已经白了。整张脸就跟胡桃核一样,皱巴巴的。他没有在我的诅咒中死,但他在时间里老了,老得我差点认不出来了。客厅里灯光昏暗,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像一个黑色的影子。寂寞。冷清。我的眼睛突然一涩。一个疑问从我的脑海里闪过,这么多年来,他有过反省吗?有过忏悔吗?!有过愧疚吗?!!答案,同样不得而知。我希望他有过。那样,或许我会宽恕他。我死去的母亲也会宽恕他。但我想,他不会。因为他的脸上,没有老人的慈眉善目,依然是凶狠的表情和冷酷的面相。

我先生曾经无限感慨地说,你父亲是你家里最大的恶魔,但同时,他也是个被仇恨极度扭曲了心理的受害者。是的,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和母亲那些年的争斗,让他丧失了爱,宽容,和善良的基本人性。他制造了母亲和我们的苦难。死的死了,走的走了。难道他就幸福了吗?想起继母曾经说过的那句,如果不是为了养两个儿子,我才不会跟这种人过呢!我想,他并不幸福。他也不可能幸福。一个活在仇恨里的人,能幸福吗?在这个世界上,又有谁爱他呢?将来他死了,又有谁会怀念他!

突然,我的心里涌满了对他的怜悯。

我静静地站在窗外,望着他,——我那法律上的父亲。

他并不知道,我在窗外望着他。

我们之间犹如阴阳两隔。

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决定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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