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时刻

作者: 张光昕 2016年01月14日美文阅读

在寒冷的时刻,我能做些什么?初冬的北京,我坐在冰凉的室内,从早到晚,除了贴紧那些让我忘记寒冷的文字,又有谁值得我去拥抱?今晚,我翻开了一本薄薄的诗集,作者是江汀,一位略小我几岁的诗人。但写作时的他,却流露出一位成熟艺匠的持重风格,沉稳的慢动作,洁净的细活。我肤浅的激情顿然消歇,决定拥抱一下寒冷,它为我带来一次知觉上的停顿,一场悄至的骤雨。骨缝间的竹林,吹来簌簌的风。诗集的名字叫做《寒冷的时刻》。

江汀的诗从霜降中凯旋归来,那些欢腾炽烈的细菌似乎被一下子清扫掉了,换来的是另一片不洁的剧场。那里供养一小撮干净的细菌,它们在发酵,构想着带咸味的面包。江汀在诗中风尘仆仆,在户内安静地坐下。我时常会听到从黯淡的角落传来一阵搅拌声,蒸馏出全新的节律。那曲子不再怆然涕下,也绕开了悠远意境,它似乎只关心事物冷却的过程,由沸腾到零度的折线,时间与空间,勾画着一颗心的经验。那些歌喉平淡的丑姑娘,掌握着我们命运的玄机,跟那位口含冰块的诗人一样,从一枚碎瓷片中,仔细观察着自然如何在回收他的同时代人:

从一个人,成长为一个诗人;

又从一个诗人,成长为一个人。

正因为对诗人的执念,让我丢失了对人的迷信。我忘了,诗人应当退回到人群中间,要像烧红的铁浸入冷水池中,随着一声阮籍般的长啸,寒冷的时刻来临了,它为了迅速消失而拖长了尾音。从诗人身上认出人的模样,才是立地成佛的时刻,也是寒冷的时刻。我就在那尾音中瑟瑟发抖。一个诗人越不为人注意,才越能一丝不苟地保持自己对时代的注意。诗人,一颗水晶,要返回到人类的大海中去。就这样,我眨了一下眼,面前的诗人了无影踪,尖端解散了,世界敞开了它的粗布麻衣。那将是“永恒”,诗人江汀正在试穿它的衣服,而我依旧在寒冷的时刻赤裸着身体。

寒冷的时刻催人进取。从每一个从事写作的人身上,我辨认出这个时代的寒冷,并发誓要对那些面目游移的寒冷展开研究,跟它做对手,也做朋友。与我同时代的诗人,像收集碎片那样,收集每一副肉身上的寒冷,捡拾被制度收割机遗落在道旁的麦子。我们相信,寒冷的时刻会绽放出缝隙的玫瑰,把无限的寒冷聚集在一起,将是整个时代的奇迹。我们每个人都在试穿它的衣服,有多少人能够忍住阵阵“肉疼”,理解肃杀的荒芜,愿意定居在那里,而不再彷徨于无地?倘若如此,那里便是“永恒”了。

诗人的词语,是对世界的寒暄。彼此寒暄的人,将成为这个世界的君子,守着越来越艰难的天职。不过还好,我们尚能写作。在寒冷的写作时刻,江汀早已抛弃了诸多漂亮的修辞,风骚的思想,怪诞的形式,他要从对现代生活的不安中撤离,重新坐回到一面真实的镜子跟前。看着透明的自己,和他身后那座透明的“彼得堡”。它同时也反射着故乡、青岛、上海和北京,以及更多他曾游历和未游历的城市和乡村。江汀拖长了尾音,叩响了体内的荒寒。在他写下的句子里,装着一个身手敏捷的快递员,他递来生活的消息和迷路的春天,然后转身飞逝,留出必要的沉默。

一个人一生中间会经历数不清的温暖时日,肉体的欢畅,湖畔微拂的垂柳,她越来越遥远的微笑,我都渐渐忘记了。但寒冷的时刻,我一直记得。那是同时代人彼此打量的时刻,人人都成了神话中的美杜莎,我们彼此成了对方的石头,成了封冻了唇舌和泪腺的盐柱。我们彼此分行了。正当我想对江汀的诗说点什么的时候,我便立即置身于寒冷的时刻,成了江汀词语中的一块石头,成了他的下一行。若在往常,我会为这篇并未成形的评论取一个还算动听的名字,但直到读了江汀的诗,我决定不了。我宁愿直接用上江汀这首诗歌的标题。它也许与我想说的有关,也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联系。这么做,只是想告诉自己,我真正能写出的东西很少,它并不能轻易翻过一首诗的围墙。对一首诗的评价,总会在那首诗面前低下头来,成为它的石头,接受它的寒暄。我只能踩在一条荒芜的边境线上,翘首张望,等待着从远方驶来的旧船:

让世上的话语全变成绿色,

让活着的人们去理解这一切。

在这片沉着之中,我承认

我在很多年前已预感了今天。

我会褒奖那些艰苦的言说努力,更会由衷赞叹那串举重若轻的词语呼吸:你脑中布满愁云,额头上已冒出皱纹,你的话语和衣着极其俭朴。但你在寒冷时刻呵出的热气,在后来某个早晨,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我,融化了我,疏通了我观念的血栓,驱散了我对诗意的偏见。它让我的血液变成绿色,把每一句诗都读成一颗有经历的果实,等待与大地分行。寒冷的时刻,墙角数枝梅,此时此地,正适于修炼词语的品格。它关怀着一个诗人劳作的坚毅,取暖的快慰,开口的尊严。如果诗歌与世界不得不做一次殊死较量,寒冷的时刻将会见证,一个尽责的诗人对“永恒”的惦念,在他活过、爱过、死过的一生里,那是天然正确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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