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行

作者: 陈美者 2016年01月14日生活随笔

入了冬,闽地也有了几丝寒气,江水望过去更是多了几分寂寥。马尾渡口边,石砌的老房子,散着斑驳的黄,青苔于房脚下肆意生长。栏杆和路多是大块条石所成,红艳的三角梅从墙角逶迤而出,狗三两只,或蹲或立,全都瘦而精神,不远处,一位妇人正在江边洗衣裳。这一切,让人恍惚坠入旧梦中。渡口依旧,墙皮上的几个大字早已被岁月带去清晰的样貌,像一位老人在诉说着昔年盛景。彼时,从马尾到福州,靠舟楫往来,许多人上班、买菜、念书、串门,皆从这里上下,人影绰绰,小小渡口与人们的谋生、婚恋、出游紧密勾连。而渡口边,自然成了商贸旺区,潮湿的空气中,各种叫卖声、讨价声、嬉笑声夹杂着鱼丸扁肉拌面的鲜味,一派人间烟火的香甜。至今,马尾渡口边还难得地留存着一片民国时期的老房子,青石洋房、老式的自行车、杂乱的电线,据说不少电影都取材于此。我很爱那红色三角梅映衬下的绿漆大门,坐在门槛上看一只猫爬树,小家伙滑下又爬上,爬上又滑下,乐此不疲,看的人也是意趣盎然。

更难得的是还有船坐。渡口边,泊着三两只小渔船。绿的、红的、黄的漆着,样子细细长长的,也许称得上是扁舟了。猫着腰进了船舱,见角落里放着一口锅一把菜,这该是船主的日常了。船主是个女人,常年风雨雕刻的脸庞看不出实际年纪。老一辈的渔民,大多上了岸,只几个人还留着,捕鱼早已是其次,留恋的是这种江湖漂泊生活。见她坐在船头,摇着橹怡然自得,我在舱里哪里坐得住,出了舱,坐在船的另一头。“白鹭,白鹭!”我指着江中绿色灯塔上的白点喊。听到淡淡的回应:“前面更多。”果然,小船越往江中驶去,我们离江中洲也越来越近了。水中有一片沙洲,沙洲头立着一棵树,细瘦,芦苇在风中摇曳飘荡,三五成群的白鹭在湿地上或栖息着,或拍打翅膀朝天空中飞去,它们羽毛洁白腿脚细长,看上去十分优雅自在。我不敢再让小渔船靠得更近,怕惊扰到美丽的生灵,只乖乖坐在船头,看这一片清静江面、绿意沙洲。回头朝岸边望去,高楼耸立,轮笛轰鸣,但岸上的喧嚣和人气都已淡去,渺渺江水相隔,不禁有几分逃离的窃喜。

此处是闽地三江汇合处。闽江东流,被南台岛分为乌龙江和白龙江,加上琴江,三江于此交汇,冲积出一片湿地,更是历史风流的际会。1912年的4月,江上缓缓驶来一艘“泰顺”轮,边上是船政局派出的“元凯”号护航。刚刚辞去南京政府临时大总统职务的孙中山来考察闽江下流及马尾港地理形胜。此行显然给孙中山留下深刻印象,5年后他撰写《建国方略》,专题论述港口建设,对马尾港进行了详细而具体的规划。

这该是一个风起潮涌的地方,或辉煌壮丽,或悲壮沉郁,都闪耀着独特的历史光芒。江水平静向前,如同翩翩白鹭,从不多言一句,但流淌着戚继光荡尽倭寇的英勇、林则徐抵御外夷的智谋、郑和下西洋的骄傲,流淌着无数英雄人物振国兴邦的豪情壮志。特别是“左沈共襄”的马尾船政和一场持续不过半小时却成为历史创伤的海战,成为一个民族深刻的记忆。那是晚清,彼时的混乱大局,捧出了几多精英,其一就是左宗棠。“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1866年,这位重量级人物官拜闽浙总督。事实证明,左公的确见识过人。他坐在总督府里披阅文书,一抬头看见了闽江口外的大海,上书奏请设局监造轮船。准。然西北战事忽起,朝廷又速将左宗棠调去,临行前,左宗棠向朝廷推举了一个人:沈葆桢。沈葆桢出任船政大臣,择址、建房、聘人、筹措经费、购买机器……创办船政学堂、培育自己的造船技术人才和海军军官的宏图就在这些具体琐碎的事务中一点点实现了。船政学堂初名“求是堂艺局”,首届学员百余人。学堂先后派出了四届学生分赴英国、法国、美国、西班牙等国留学。这些学生几乎都成为水师骨干或海军将领,比如刘步蟾、邓世昌、林永升、林泰曾、叶祖珪、萨镇冰、詹天佑、魏瀚等,同时,船政厂也已经制造出战舰与商船20多艘。

如此苦心经营了近20年,然而,1884年的一声炮响轰碎了福建海防的这场美梦。农历七月初三,法国侵略者突袭,“窝尔达”号舰射出惊天动地的第一炮,正在甲板上谈笑风生的福建水师官兵,刹那全都惊住了。随后,10艘法国军舰炮弹齐发,一排排水柱在江面上升腾。硝烟滚滚中,江上浮尸累累,福建水师几乎全军覆没。史载,水师官兵殊死抵抗,或在沉没前一刻仍拉开引绳射出最后一炮,或撞击法国军舰以求同归于尽,整个场面充满了酷烈和悲情。

历史至今依然有迹可循。江岸那边,外观形似一艘劈波斩浪的舰船的建筑,就是中国船政文化博物馆了。馆里,透过玻璃展柜里的文物、图片、模型,海战之殇仍令人有锥心之痛,只有参观近代中国先进科技、新式教育、工业制造、西方经典文化翻译传播等方面取得的丰硕成果时,国之强盛与崛起的自豪充斥于心,方得安慰。福建船政为我国近代输送了大量海军军官将领,造就了一批优秀的近代工业技术人才,成就了中国的近代工业发展。今日,马尾造船厂更是中国南方重要的船舶生产基地。但看历史尘烟滚滚,一代又一代人杰,才有此处的一江平静。

这里的故事充满着铁血、壮烈与豪迈,似乎成了男人的世界,但奇妙的是,就在船政博物馆附近,一座巍巍罗星塔,记住了一个女人的婉转柔情。《闽都记》载:“七娘有色,里豪谋夺之,抵其夫于法,谪此闽南。”柳七郎不幸在福建死去,柳七娘变卖了家产到罗星山建木塔为夫祈冥福。后来有风水学家认为,江河下游建塔,可以培风水,振文运。罗星塔就地重建。我没有查证罗星塔重建后此地如何宏开科名,但近代几位声名赫赫的福州籍大家,总是被一再提起,比如严复和林纾。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海军元老严复毕业于马尾船政学堂,学贯中西,翻译的《天演论》等点燃中国思想界,影响了无数后人。林纾个性鲜明,其撰文怒斥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典故人人皆知,他一生不谙外文,却翻译了180多部小说。有趣的是,林纾正是在此江泛舟时开始了翻译。正值烦闷,江上散心,同船友人说起法国小仲马的《茶花女》,林纾被触动,动了翻译之念,“林译小说”后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专门术语。从此,这里的江水除了一副刚强军人的坚毅表情之外,又多了几分文豪才子的浪漫心声。

时近黄昏,船该回了。不舍地辞别江中绿洲,以为要回到热闹尘世。谁知被带到了一片湿地前:芦苇荡里,白鹭三两只,野鸭一群,一丛丛菖蒲开着紫色的小花,又是一番景色。船主摸到一排渔网前,拾起鱼儿三两只。那是江水退潮时挂在网上的,属于大自然的恩赐。我瞥见她被风雨雕刻的脸庞,漾开了一朵笑意。旁边,一只大白鹭,像绅士一样漫步,然后振翅,起飞,很快飞向了遥远的江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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