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占领的人

作者: 王开岭 2016年01月14日感悟生活

我们每一天究竟怎么过的呢?

萨特有过一段意味深长却颇为艰难的话:“我们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1940年,战败的巴黎过着一种被占领下的生活:屈辱、苦闷、压抑、惶恐、迷惘、无所适从……对自身的失望超过了一切。“面对客客气气的敌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来的敌人“斗争”简直就像吃了颗苍蝇——除非连自己一同杀死,否则,那东西是取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尴尬,说不清的失败情绪,忍受与拒绝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学家那颗硕大的灵魂沉浸在焦虑的胆汁中。

那么,我们今天又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仍快乐不起来?

今天的敌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资本时代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蝗虫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绿绿婀娜妖冶——却又客客气气温情脉脉之商品。“物”之挤压使心灵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绞尽最后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体却被侵略得快活起来,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甚至没勇气与对方翻脸。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敛起它谈何容易。

我们紫涨着脸,不吭气。恰似偷情后被窥破的男人,心灵在呕吐,肉体却躲在布片内窃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发的人。我们和萨特同病相怜。

这个让心灵屈从于感官的时代。

在体内,那股与艺术血缘相伴的尊严和清洁的精神——被围剿得快不剩了。肉体经不起“物”的挑逗,像河马一样欢呼着欲壑的涨潮:烫金的聘书、官位、职称、名片、薪袋、银行卡……舒适的居厅、软榻、厕所、空调、电脑……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别人慢半拍,即使强打精神码字儿也要频频回望——生怕它们会拔脚溜走。我们原本轻盈的身子被一条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给拖住了,患得患失,挣脱不得。生命就这样轻易被占领。

“物”对人的诱惑之大,远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古代和近代。英雄彻底缺席了,我们再也贡献不出一个苏格拉底,一个鲁迅,一个尼采或凡高那样清洁而神性的人物。只有手捂金袋的犹大们。瑟瑟发抖。

鸟从天空落到树上,从树梢跌至地面,鸟沦为了鸡。地面占领了鸡。(不是鸡占领了地面)

鸡体验的是胃,翅膀的梦已渐渐被胃酸给溶解掉了,虽然健硕丰满、羽毛油鉴,虽然用爪刨食实惠多了,但鸡的悲剧在于:它再不能飞了,再也回不到天上。不会飞的生命已毫无诗意可言。

现代人的遭遇其实和鸡差不多。

日子一天天膨胀、实用起来。想像力变成了刀叉,心灵变成了厨房,爱情变成了鸡尾酒……精神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萎缩、霉硬。再大再荣华的城市也只是一只盛鸡食的钵盘。

我们挤在群类中,手持年龄、学历、凭证和各种票券,忙着排队、抢购、对号入座……像狼扑向自己的影子。一切就这样凝固了。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愤怒不起来,更做不到义正辞严。

我们底气不足。面临的困难如同“提着头发走路”一样沉重无望。当然,这并非谁之责任,或者说是每个人的责任。因为几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见的贿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处领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人人。咱们。黑压压的头颅一望无际。

人群是人的坟墓。没有人敢对周围说不。

是什么让我们生活得如此相似?我们可曾真正地生活过?真正——有力地生活过?

萨特的话变得一天天冷酷起来:

“如果我说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耳光。我惊愕地望着镜子——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我打我自己?

噢,咱们的耳光。萨特还给萨特们的耳光。

噢……真相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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