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柿子

作者: 祁祁如云 2016年01月14日生活随笔

能当得大老远专程去看的柿子,当然不是市场上一两块钱一斤的那种,那种柿子有个笼统的名字叫水果。比如你要去超市,临走跟家人报备行程,顺口就会说“去买水果”,而不是说“去买柿子”。说“去买柿子”时有,但那当属个例,都是因为先前有这样那样缘故,柿子在此特定语境下便有了特别意思和特指,到底是几个意思只限于当事人心领神会。再者,市场上的柿子离了枝头便没了来处,就如同有人活到七老八十,可娘亲还在,生命便有来处;有人几岁十几岁,可娘亲不在了,生命便只剩下去处。来处通往生门,去处通往死路。于是,这活与活便有了截然的、根本的不同。前者七老八十了还可以是撒娇卖萌的孩童,是赤子,是初来人世时分红彤彤的真纯;后者稚子之龄却已经老了,从此举头处无有青天,从此不指望嘘寒问暖,满目所见只余疮痍与炎凉,只余那命定的终点。市场上的柿子便是这后者,而我要大老远专程去看的柿子,是前者。

此行计划的早,却到底行动的晚了些,从泾川县城至罗汉洞乡,再到丈八寺村及周边各村,沿路诸多柿子园大都只剩下高高枝梢处星星点点几抹嫣红,红彤彤如云似霞硕果累累压枝低的丰收景象没能赶上——却是庆幸的。幸好不是那时节来,否则的话,心和眼眸恐怕就会被那大片大片火红给燃烧了、沸腾了,进而错失此刻。

是的,此刻眼前头的柿子和柿子树,才是真正意义的柿子和柿子树。此刻这星星点点密布在梢头的柿子,她们的母亲大都已百岁高龄了,这片柿子林里最年轻的柿子树比村里年龄最长的老奶奶都大。那个背了满背篓树叶子的银色发髻老奶奶,十六岁大红嫁衣来的时候,这些柿子树就已经沧桑满枝在这里了。如今,老奶奶儿孙满堂七十六岁高龄,这些柿子树依旧一如当年模样。这些百岁高龄的柿子树与山坡上、川道上大片大片的柿子园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树。柿子园里的柿子树是经济林,她们不是向树而生,她们是向钱而生,她们是实验室里一叠叠数据,她们是果园里一瓶瓶农药,她们唯独不是她们自己;眼前头这片柿子树不同,她们首先是她们自己。“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片柿子树便是村庄的宝,她们是村人们的敬畏,她们几乎等同于镇村圣物,她们与村庄一起生生不息。

这些柿子树,每一棵都写满了故事,每一棵都是无与伦比的艺术品,是大自然与时光共同雕刻的孤品。树杆两三个人手拉手才环得住,树皮上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的鳞片密密满布,鳞片与鳞片之间的缝隙深达两寸以上者比比皆是。最诡异且稀奇的便是这树皮了。树皮比人的皮肤还多了至少三个重要功能,除了常规防寒防暑保护肢体之外,还负责防止病虫害、进行气体交换和运送养料。这片柿子树的树皮上每一个鳞片间满布两寸深的裂口,这裂口与鳞片都是完全枯败的灰褐色,是生命迹象完全绝迹的那种枯败——这般惨烈的树皮,该是如何完成并实现树皮这诸多的功能?怀揣着这未知,再往上看就更添敬服与敬畏。树身上头分杈开的,一枝一枝都是儿臂粗,是铁笔枯墨勾。枝条、枝梢之类的几乎完全没有,枝条或者枝梢多少都有点细而柔软的意思,这些柿子树上的树枝完全是一截又一截树杆直戳戳搁在一起的,是金戈铁马乌沉沉战场的萧杀。

最可敬、最大美的是,这般铁笔枯墨的枝杆上,竟是高高挑着无数只红艳艳的柿子,这些红艳艳的灯笼笑傲向苍穹,也明媚着身旁四季安宁生生不息的村庄。几个人争先恐后奔向柿子树,摸摸看看犹嫌不足,索性各种角度给柿子树拍照。拍着拍着就又不约而同停下来,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心里都生同一个困惑:这满枝的柿子为什么不摘呢?不是可以拿来换钱么,或者自家做柿饼吃多香呀。

“是不是专门留来给鸟儿吃的?”脸容上大气端方是菩萨相,胸腔里热腾腾也有菩萨心肠。难怪说女人二十岁之前的相貌是爹妈给的,二十岁之后的相貌是自己修的。心有慈悲念,才会脱口而出担心鸟儿们过冬的食粮。

“是不是留来观光旅游的?”务一手争奇斗艳美花草、养一个皎若玉树好儿子、写一手芙蓉出水妙文字的人,自然会作如此想。为旅游而生而存的,都是美丽的、文化的、诗意的,都是笔底落处意万重的。

“是不是留给孩子们作零嘴的?”吃货如我,儿时匮缺的不只是被爱的需求,还有裹腹的需求。那时候对饿的恐慌延留至今,后遗症便是看到一切食事相关都会下意识想到满足孩子上去——这算不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啧,偷偷汗一个先,有点面目可憎了,竟敢以已之私歪解古圣先贤志怀天下之仁心与博爱。

那么,这些红彤彤柿子被人们放弃的真相会是什么呢?

说,是十多年的某个秋天,红彤彤柿子像红彤彤火焰一样燃烧了整个村庄,人们奔走呼告择了吉日开摘,家家户户老人孩子齐动员,欢声雷动搭柿梯、递背篓、捡柿子,年轻的人儿一声声是流行歌,壮年的人儿一腔腔是“丫头枪法赛雨点, 杀得老夫没处钻。”却是,一声凄厉惨叫将这一切欢声戛然定格——某家刚过门的新媳妇从老柿子树上摔下来,当场身亡。从此,人们约定俗成放弃了这百年高龄老柿子树上最香甜的柿子。因为柿子树越老,枝枝杈杈就越脆,脆到能被繁密的柿子坠断,脆到能被小鸟儿的小脚爪蹬断。

我看柿子,最好看当然得是这老柿子树上的柿子,至于老柿老枝太脆之类的,完全不是缺憾,反倒是值得浓墨重彩染的美、独具风骨的美,正所谓曲高和寡的才是阳春白雪。不信你看呀,碧水长天,空阔辽远,红彤彤柿子在高高枝头高高挂,这才是诗是画是艺术是“人化”的终极审美啊。这非关矫情,搁谁见了都会一惊三叹,肃杀深秋,万木凋零,那粗粗几笔浓墨勾的虬枝上,一盏盏红彤彤小灯笼高高挑起,是亮堂堂与西风战了一场又一场的勇士,是百花开尽她独自妍的倾世美人。她是颗粒归仓之后狼藉土地上唯一的蓬勃,她以她的好颜色将寒意沉沉的季节撑得豁亮,鸟儿们以她为灯从容归巢,奔跑喧闹的孩子们又添了多少梦里梦外的甜香。不恨春草佳名谩抛弃,她自成七绝:“一树多寿,二叶多荫,三无鸟巢,四无虫蠹,五霜叶可玩,六佳实可啖,七落叶肥大,可以临书”。啧,岂止是美人风华、勇士风骨,唐人把柿子简直给夸绝了,简直是天底下之美株再无能出其右者也。

然,村人娓娓道来的真相,竟是与美、与诗意、与艺术、与慈悲和饥饿毫无干系的,那真相几乎是惨烈的,是血淋淋的不忍回顾。

村人们说,如果可以,他们多想像我们一样,想吃柿子了悠哉游哉逛去市场上花一两块钱买一二斤,洗的干干净净装盘里,一家人乐呵呵你一个我一个,多么好;而我们不好意思说出口的执念却是,什么时候可以像村人们一样,有大大的院子,养着花草和猫狗,出门就见柿子树,想吃了顺手摘一个衣襟上擦擦一口一吞,纯然的柿香与泥土的芬芳便一路长驱直入,沁醉了日子,多么好。

野鸟相呼柿子红,村庄上空噙着柿香的炊烟,毫无防备之心热情迎我们进门的老奶奶和她的儿子,都是这片土地上最纯然的风景。他们如同脚下的土地,都是憨厚而包容的,包容我等看客的矫情,亦包容百年高龄老柿子树的任性——老柿子树下曾埋骨,人们却不疑不弃,依旧容她、敬她,柿子结了或者没结,亦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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