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魂的高跟鞋

我一边在键盘上敲字，一边看动画片《灰姑娘》。

就为了看那双漂亮的水晶鞋。

果然是双高跟鞋，细而尖的鞋跟，鱼鳞银的水晶透明小巧。搭配粉色大摆晚礼物，晚礼服绣上重重迭迭荷叶边，云卷云舒，勾魂摄魄。

是啊，要绰约，要勾魂，要包藏收服一个男人的祸心，踮脚，抬眉，一寸寸迎向他，怎能没有一双高跟鞋！

从前，朝思暮想，眼热热目睹比自己大的女孩子，穿着一双高跟鞋，一路摇摇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惊鸿一瞥。

不穿高跟鞋，怎么做他眼里的惊鸿？

永远记得第一回穿高跟鞋的情景。用攒了好几个月的零花钱，买了一双高跟鞋，藏藏掖掖拎回家，怕父亲责怪。躲在房间里试穿，颠来颠去，简直觉得惊险，不敢穿出房间来。是暗自心动，暗自妖娆。好像炉膛里的火焰，那么烫，也只烫自己。

如今回头想，那第一双高跟鞋，实在貌不惊人。紫红色，接近茄子紫，苍老的紫。唯一喜人的，大约也就是那两个伶仃的细跟。

是高跟就好。哪里顾上颜色？顾上款式？顾上皮质？

就像初恋，多年之后回忆，那个人，也是貌不惊人，无才也无趣。可是，当年就那么匆匆忙忙心动了，写信，约会，手忙脚乱地接吻。本质上，不是爱上某个人，而是，爱上爱情。爱上制造的爱情。爱上爱情的形式。

我就藏着那样的一双高跟鞋，暗自销魂，暗自甜蜜而焦急，等着自己长大，长大，长大。

有一天，睡在床上，低头把玩床边的高跟鞋，忽然发现，鞋底的形状，那就是一个鱼钩啊。

这样的一只鞋钩在脚底，我被它勾了魂。迷恋它，就像迷恋自己少女的清洁爽然的身体。

有一天，我长大了，春心初起，我穿着高跟鞋，借助它赋予的风姿绰约，去勾某个男人的魂。血淋淋勾住，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漏网逃脱。

我是个猎人。高跟鞋是我上山狩猎的必备工具。我不能丢了它，除非我从此不干这营生。

于是，一双又一双的高跟鞋买回家。尖头的，圆头的。水晶银，琥珀色，老墨黑，鱼肚白，棕黄，藕红，桃红。细跟的，粗跟的，坡跟的。女人的岁月，好像便是看鞋，试鞋，买鞋，穿鞋，弃鞋。然后再找，再试，再买，再弃。

这样的过程，就像一场又一场的爱情。

勾魂摄魄，然后魂飞魄散，然后再勾再摄。一辈子，颠着高跟鞋，在红尘里爱爱恨恨，爱恨得胡尘四起。

一双鞋，一个女人。一双鞋，一场爱情。《灰姑娘》里的那双水晶鞋，只有灰姑娘能穿上，她的两个姐姐，再怎么用尽心思也枉然。水晶鞋只属于灰姑娘，王子的爱情，也只属于灰姑娘。

以为一辈子爱高跟鞋。其实不是，爱也老，心也老。有一天，会不再翘首，不再观望，不再等待，不再云来雾去的妖艳。有一天，会安然着陆，喜欢平底鞋。

朋友说，北京是一个不适合穿高跟鞋的地方。因为北京太大，堵车又厉害，每去一个地方，每玩一个景点，穿高跟鞋，一天下来会累得虚脱。彼时，朋友久居北京，穿绣花的平底布鞋。我那时执拗，偏还要穿，放诳语：我只爱穿高跟鞋！发誓要一辈子穿下去。

岁月流逝，打几个岔就过去，忽忽已到事事稳妥的年纪。不怎么穿高跟鞋了，然后，不怎么看商场卖的高跟鞋了。不妖了，不狂了，不藏祸心了。

穿高跟鞋，果然太累啊！怎么先前就不觉得累呢？真是奇怪。

香魂一缕，在岁月和生活的挤压下，压为薄薄一枚药片，微苦微温的无毒药片。

不穿高跟鞋了，不被魂勾，也不勾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