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罗子叔

作者: 吴旦 2016年02月02日感悟生活

大罗子的名字毫无悬念:大罗子姓罗,排行老大,而且是一个具备“骡马精神”、能扛能挑、吃苦耐劳的人。

大罗子叔的家在我上小学、中学时的必经之路上,门前一条河,河上游是个山冲,冲里有座小水库。说起这河,我要把大罗子叔先耽搁一下,专门来说说它。

大罗子叔门前的河并不宽,却绝对具有山里河流所共有的一切特性:蜿蜒多折,两岸陡峭,怪石纷卧,河潭密布。平时水浅波平,可一到雨季就突然变得狰狞——无数条白练和溪水犹如千军万马从上游的水库、环抱四周的大山的千万条沟壑里冲泻下来,山洪带着石头和冲倒的树木横冲直闯,洪峰倾泻,涛声震天,河道里演绎起一场场天地河谷间的奔流和冲杀。常常是一场暴雨过后,来得突然又去得迅速的山洪一夜之间便冲走了河上的石铺子石桥;而绵绵的梅雨季节,狭窄的河面又忽然变得无限膨胀而宽阔,一囫囵地淹没了两岸的稻田和菜园,铺开的涛声像一道挡在上学路上骇人的天堑,惊心而动人心魄。

山里孩子更懂得珍惜和坚持。那些年上学都是步行,可村子里没有一个学生会无缘无故请假和逃学;没有一个学生因为天气恶劣而放弃上课,甚至没有一个学生会轻易因为生了病或家里有事而耽误了求学的脚步。上学路上我们从不轻易打闹,而是常常一手拿书边走边记,甚至在想不起一个字母一个单词的时候会拿根竹棍蹲在路上以地为纸地默写。因为时间有限,回家扔了书包还要牵牛喝水拿竹篙到池塘赶鸭上栏,清晨上学前要挑回一缸的吃水,牵牛牧到肚皮浑圆再割满一箩牛草。然而老家人“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古训却根深蒂固,因此,这一条河的存在虽然是横在上学路上的一条拦路虎,却不可能挡得住我们的脚步。

大罗子叔门前的这条河上是没有桥的,那时候水泥和钢筋金贵,建不起;而再大的石头铺子放不了多久也会被大水冲走,人们只好赶在枯水期时在河床里砸下几根粗树,再在上面用木板和树木搭起一座座便桥,印象里却无一例外都是短命的桥——发水少的年头尚能管上三五个月,雨多的年成就不好说了,往往是前面刚建好后面就被冲走,发水时只好临时拿几抬长木梯绑在一起搭成桥面,好几个大人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肩膀扛住木梯好让我们这些学生和乡亲们通过。这其中的辛苦和气力自不必说,遇上寒冷季节都听得见他们站在水里牙齿打冷仗的咯咯响。那种凶险和遭罪别说是一般人,就算是经历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的红军战士也可能是难以想象的。

这肯拿出家里的木梯和站在水里扛“梯桥”的人里,就有大罗子叔。当年大罗子叔弟兄两个住在一排,再加上并排的两户人家和后面山腰上的一户,形成了一个孤独的小村落。这五户人家与我都没有血缘关系,当然与绝大多数走过这条河并被他们所守护过的孩子和乡亲们,也没有。他们中的那些大人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有着同样的黑色古铜色的脸和肩膀,同样的刻在脸上黝黑的皱纹和笑脸,有着如出一辙的一年四季日出日落中田地间、山林里忙碌的身影和叹息。

他们自然而然又理所当然地成了这条河的守护者,成了不知道多少走过这条河的人的守护者,并且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走进了我的生命,连同这条河那些伤痛的记忆一起,刻进了我的心里。

大罗子叔大名罗高祥,个子不高,身材偏瘦,给我最深刻的是他长而泛红的脸颊、站在洪水边上大到能压倒一切的指挥声,以及因了无数次背过我而被我坐在肩膀上悄悄看到的颈项上的那块巨大的红色血管痣。

那些年雨水莫名其妙的多,那时我刚上一年级,一年级的上学路上,洪水相伴。记得最清晰的是那次刚开学不久,一夜的大雨砸在我家屋顶的小瓦上,一直砸到天亮都没停,大雨冲垮了我家后院子的山脚,一块巨石随着泥石流滚下来砸在了屋檐下。父亲一清早起来就为我准备雨具送我去三里外的学校去上学。一路上,雷电轰鸣风雨交加,父亲拉着我的手一路艰难前进。电光闪烁里,密集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生疼,手中的雨伞也被风卷走了。父亲只好往身上裹了一块塑料皮,背上我直到河边。水,整个世界都是水,平日浅浅的河面消失了,曾经浮在水面上的石头铺子和木桥消失了,一大片浑浊如练的水面上,到处都是人声,到处都是呐喊。

上游的水库埂被淹了,深山里的森林更无法通行,过河是唯一的办法。打清晨起,大罗子叔的村落里所有的大人就都下到了河里,搬石块的搬石块,装沙袋的装沙袋,扛梯子的扛梯子,拉手的拉手,背人的背人,已经忙活了一个多小时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水,第一次看到水里有这么多的人在与命运所抗争,可我的父亲却习以为常,他把我放在河边让我不要乱动,然后也毫不犹豫地就下了河。就在这时候我望见了大罗子叔,他就站在齐腰深的水里,和几个人一起一边扛着一组水中的木梯渡着两个颤巍巍的孩子过河,一边大声地指挥着其他人注意安全分期分批地渡过。雨声哗哗,水声滔滔,穿着雨衣的大罗子叔他们像是钉在河水中的一截截木桩,坚定而顽强地托起了一切。而此刻,我的父亲也冒着倾盆的雨钉在水中,和大罗子叔他们一起扛起了肩上的木梯,一个个孩子、一个个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就像是事先就约好了一样,一对对牵了手紧张而有序地通过这座用人和木梯搭成的特殊的“桥”……忽然,正通过桥面的我一脚踩空,差点跌进了滔滔河水里。就在这时,在“桥”下扛着木梯的大罗子叔一下子接住了我,一把将我薅在了肩上。大罗子叔一手扶着木梯、一手拉了我的手,一步步艰难地把我送过了河。哗哗的大雨中,记得父亲一再对大罗子叔表示感谢,然而他却来不及理睬,又跳下了湍急的河水中……

那时候木梯算是像样点的家具,一般人是舍不得拿出来的,而大罗子叔他们却一直地坚持和付出了好多年。那些住在河边的好心的乡亲把我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地背过河,又在放学的时候一个个给背回来,小学五年的求学历程,大罗子叔他们就背了我五年。现在想来,他们是在真实而残酷地冒着生命的危险,为我们赢得了一次次弥足珍贵的课堂上的倾听,为乡亲们完成了一次次艰辛苦难的出行……

后来听父亲说,大罗子叔和他们的上代人多年来就一直如此,不知道渡过了多少过河的孩子和乡亲,却从未说过一次苦一次累,得到过任何一次回报……父亲说,平日里的大罗子叔不光是修桥建桥,那河里摆成一条线的表面平实的巨石,那河边始终长不起野草的小路,都是大罗子叔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一次次清理和安置下来的。即便是不发洪水,河水深的时候大罗子叔他们也要在水边照看着我们过河,估计着上学时间过了路上没有学生才安心离去。这让我忽然想起了愚公移山的故事,在许多年不懈的挑运下,愚公门前的山毕竟移动了,可大罗子叔的那条河却依然还在那里,向过往的人们张开着血盆大口。我们的大罗子叔,可是比愚公还苦的呀……

有人说一个人做一件好事不难,难的是做一辈子好事,而且不图名,不图利。这句话对大罗子叔他们两代人来说却是如此地肤浅甚至是亵渎。许多年以后的今天我才明白,当年我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要让我喊他们为自己的亲人,为什么会时时去他们的家中探望,又为什么要把他们一次次接到家中,满是感情地喝下那些从远方县城里专门打回来的山芋老酒,喝得满脸通红,呛到无言和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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