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舅妈

作者: 马蹄疾 2016年02月19日亲情文章

二舅妈安详地躺在冰棺里,面容和在生的时候完全一样,依然那么瘦,面色蜡黄,小小的眼睛竟然是睁着的,从她的瞳仁里看到了一丝亮光,她脸上的纹沟因为脸色黯淡而比以前浅,除此而外,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是刚刚睡着,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过世了。我不忍打扰她的睡眠,在一旁静静立着,久久凝视,眼前渐渐模糊,朦胧中,过去的岁月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在我儿时的记忆中,二舅妈就是个矮小瘦弱的小脚女人,一头过早花白的头发向上梳着,用黑色的发夹夹好,很难看到刘海,短发齐耳,瘦削的连上满是皱纹,衣衫有些陈旧,但很整洁,走路迈着外八字,低着头,小心地一步步向前,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二舅妈是个能说会道、吃苦耐劳、勤俭持家的人,尤其是一张能说会道的嘴,特别能绕。能夸赞人,能规劝人,能平息矛盾。哪家夫妻有个争吵什么的,她去准能帮你摆平。不过她的话可能太多,和家人在一起总是絮絮叨叨,故而不讨儿女们喜欢。以至于过世的前些天,她的媳妇们当面开玩笑说:您还有好久活呀?你若是过世了,我们要热闹好多天的。然后大家都笑,二舅妈也笑,只是笑得有点无奈。

小时候的我很调皮,逢年过节来舅舅家,会在俩舅舅家轮流吃饭,俩舅舅共住在一个大房子里,这个房子是三正间两厢房的大屋,朝南,台阶很高,上台阶要登好几级,显得很有气派。中间是堂屋,三家公用的,东边住着大舅舅一家,西边住着二舅舅一家,外公住在西边厢房里。这个有七大间的大房子成了我和表兄弟妹们游戏的好场所,尤其适合捉迷藏。

我们疯玩的时候,没顾忌的。二舅妈有些不高兴,但她不会公开责怪我们,只是绕着弯子劝说,要我们守规矩,我哪里懂得他们是大户,有规矩的。然后可以停歇一时半会儿,过了那么一两天,就全忘记了。尤其是大人们都出工了,我们就癞子打洋伞——无法无天了。等舅妈回来看到家里一片狼藉,自然不高兴,于是绕着弯子骂我们,而我们总是躲在一边做鬼脸,然后偷偷地笑。现在想起来,我们那时是多么的不懂事。那时候大人们白天出工好辛苦,晚上回来还要自己做饭,我们不但没帮上忙,反而还添乱,换了谁也会恼怒的。

二舅妈骂人,絮絮叨叨地骂,不由你听不到。但她总是选在二舅不在家的时候。如果二舅突然回家了,那声音就戛然而止。好像正唱得热闹的收音机被人拧下了开关似的。因为二舅沉默寡言,冷着脸没有一点笑容,整天端把椅子坐在堂屋的一侧,或者是端坐台阶上,端一搪瓷缸子茶,静静地想他自己的事。只有极个别的时候,才会脸色温和地叫我过去,问一下我的家常事。这大概就是他们家族里封建思想的残余作怪罢。

二舅舅虽然寡言,但他极喜欢我。因为据说只有我在的时候,才可以看到他极为少见的笑容。正因为如此,我们会肆无忌惮地疯玩,哪怕是闯祸了,也会主动去找二舅“报案”,然后就万事无忧了,因为有了二舅这个“保护伞”,二舅妈对我们是无可奈何的。

文革时,我们家很穷,舅舅家要比我们好。所以舅舅家对我特别照顾。我也特别爱去舅舅家。有一次,我去二舅家拜年。大早出发,走到舅舅家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了。二舅妈赶紧去称了两斤牛肉,她说这牛肉五块一斤,挺贵的,就在开水锅里焯水。然后切了一半做火锅,在煤炉子上吃火锅——牛肉下包白菜。舅舅和舅妈很少去吃牛肉,只吃白菜和酱萝卜。表弟表妹去夹肉的时候,二舅妈就会使眼色,我不懂,看到肉我就不要命了抢,往口里塞,那味道真好,不一会儿,锅子里的牛肉就没了。二舅使眼色要二舅妈继续添菜,二舅妈去厨房里转了一圈,空着手回来了,二舅冷冷地说:“去把剩下的牛肉都切了!”二舅妈只好全拿过来,我抢过那坨半熟的牛肉,放回橱柜,然后当着大家的面,打了一个嗝,拍着小肚皮,笑嘻嘻地说:“你们看,我吃饱了!”说实话,那顿牛肉,我也真的吃饱了。现在我才知道,那年月,牛肉多么金贵。

有一年,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了。爸爸先后去了外公家,从两个舅舅家各借来了一担稻谷。一个来回四十里路,步行,还挑那么重一担,我心疼爸爸的辛苦,更感激舅舅家对我们的恩赐。后来我们日子好过了,要还他们这份情,两家人都坚决拒绝了。后来我每次说起这事,二舅妈总是说,那时候,救命要紧啊!冒得那粮食,你们难得度难关呢!那话语,甚至那腔调,还那么熟悉,至今言犹在耳。

说真的,在那样艰难的日子,谁都难以自保而只求自保,也只有他们,能省下口粮给我们度过荒年啊!如今想起来,无论是舅舅还是舅妈,他们都多么善良!

去年腊月二十,我表姐(二舅妈的女儿)家娶媳妇,我看到了二舅妈,那次竟然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在桌上玩牌,她一声不响地在一旁坐着,远远地端坐着,眼睛若有似无地注视着我们。我见状走过去,握着二舅妈的手说,提前给您拜年啦!说着将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薄薄的红包塞到老人手里,她笑笑,嘴蠕动着,不知道说了什么,也许只有她自己懂,我想:说的什么都不重要,她的笑容告诉我她是开心的。这就足够了。对于舅妈他们的恩德,我只能慢慢还。但那那一刻,我似乎感觉他老人家大去之期不远了!

现在老人果真离去了,我只能面对冰棺,仔细地端详着这熟悉的面容,只能牢牢地记住这平静而恬淡的模样,牢牢记着老人这颗善良而精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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