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天

作者: 玉门 2016年02月22日情感美文

读书累了,她就提着一个蓝子往菜园去。

她喜欢这个篮子。婆婆嫌它碍眼,一次次把它扔进地下室里,她又一次次把它翻出来。这是公公生前用那种白色的硬包装带编的,圆口方底,虽谈不上什么精美,但她偏爱一些不值什么的小物什,如一朵枯椿丫花,一片干木莲果,或那种只她所见的像个大大“人”字的络石种壳,何况这个篮子确实很实用啊,提着它去超市,把要买的东西往里一扔,付了钱,拎着就走,不会为买个袋子,多花冤枉钱而懊恼,或东西太少,干脆两只手抓着、握着、抱着,而尴尬。

外面的阳光真好。她正的怀疑这是不是正月天,二十多年前,这样的好天,村里人在家是坐不住的,个个要到田间地头去。这不,她走到园里,就笑了。母亲上午肯定来过,那两块地被人刚刚翻整过,新鲜的深色泥土还冒着水淋淋的热气呢。她知道母亲是准备在上面种洋芋的。清明前后,种瓜点豆,这大正月的,虽阳光和暖,能做的也只能栽洋芋了,后面的寒雨天还是一拨拨会来的。

这几日,她的嘴也越发刁了。她不再吃大秆子,大叶子的白菜,而是要吃尖耳朵的菜芯、菜苔子。反正母亲洒下了那么多的白菜籽,有的供她挥霍。她每顿都要吃一碗青菜,她告诉别人减肥的密诀就是:餐餐吃白菜。是啊,绿色再茂盛,再肥大,再臃肿,给人的感觉也是清秀,清灵和清瘦。天天经历绿色纤维的洗刮,身体里多余的油脂,还哪有存在的可能?她总是暗暗得意,她终于变成了她想要的模样。

她看书的习惯很不好,总爱赖在床上。两个枕头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叠好,她拉上被子,斜斜地半躺着,不时翻动身子,或向左侧,或向右侧,有时累了,身子不听话,“滋溜滋溜”慢慢往下滑,等头滑到最下面的枕头上,干脆把双手塞进被窝里先睡上一觉。这也不能怪她啊,天太冷,坐着不动,更冷。不到床上去焐着,那到哪去呢?饶是如此,双手、双脚还是寒得怕人,特别是放在被子外面的手,像浸在冰水里一样,僵硬干朽得像一截枯木,不过这枯木却知道疼。为此,她备着好几个热水袋,暖脚的暖脚,暖手的暖手,有时还垫一个在腰底下。

她喜欢几本书同时看,这本书翻翻,倦了,又换另一本,另一本腻了,又再换一本,诗啊、散文啊、小说啊,中国的、外国的,都杂在一起看。有的看得懂,有的看不懂,她也无所谓,像一头吃草的牛,不管什么草,先划拉进肚子再说。世间哪有比看书更好玩的事呢?无数个灵魂同时在她身边缠绕,她喜欢这样的丰盈和富足。她在此刻变成了君王,雄霸天下、傲视四方,她拥有了自己的臣民和土地,她随意支配着它们,随意耕种着它们,她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自由。

看书久了,她又发现了一件更好玩的事,有时,她眼里看的虽是这些个字,但脑子里却是另外的完全跟眼前文字无关的图画或事情,她想不通,在这样的时候,目光为什么还跟随着一个个字,继续往下走呢?同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在两条不同的轨道上驰骋呢?那哪条轨道上的自己是真实的,哪条轨道上的自己又是虚假的呢?奇怪啊!她也经常问自己,哪一面是真正的自己?哪一面又是虚幻的自己?她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个面?自己这一生到底要扮演多少个角色?她真的很想找到一本书,书里明明白白显示出她一生的轨迹,从哪里开始,到哪里结束,谁又和谁,与她终生纠结,难舍难分。这时,她又笑了,盖棺定论那一日,她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女人。

阳光暖暖地抚着她的脸,她的手。风里再没有些微的寒意。一些小植物迎着光,掏出它们的珍宝。她最爱的一种小花——婆婆纳,母亲却称她为破棉絮,像星星一样在还是枯涩的土地上闪动。花瓣四片,花朵极小,一朵只开一天,且只开在晴天里。她爱它那纯净的蓝,浓郁的蓝,像朋友送她的那条宝石蓝的丝巾,总让她联想起丝绸的滑腻和温润。世间诸色,她最爱的还是蓝,所有蓝色的花都像一面魔镜,恁的,就能照见她柔软的心。

掐完满满一篮鲜菜苔,她在菜园里,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像国王一样开始巡视她的子民。突然,她看到畦角摞成一堆的蜷缩的绿。她的嘴角又泛起了笑,她笑母亲,也笑自己,她怎么也不明白,粗枝大叶的母亲怎么会生出她这样一个怜香惜玉的女儿?你看那一堆白菜,是母亲翻地时扯弃在一旁的,母亲的意思是,嫌它们老,嫌它们碍事,完完全全地把它们抛弃掉。可她怎么舍得呢?这么大棵的白菜,虽然老点,但也不是没有用途啊?把它们晒晒,用生盐揉几把,再泡进凉开水里,用大石头压着,不几日,不就是是爽脆香馥的酸白菜吗?吃面,喝粥,那可是不可多得的辅料啊!

她用手里的小剪刀一一剪掉那些大白菜的根,然后把它们压实在新鲜菜苔的上面,提回了家。

出去,再回来,她突然发现家里实在是太香了。香得让她都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进错了门。

阳台边宝蓝花盆里的七枝春兰,完全怒放了,在光的薰蒸下,蕴藏了大半年的香分子,像决堤的洪水,上窜下跳,四散奔涌。饭桌上的水仙,也绽出了几朵水灵灵的小花,身着白裙子,头扎小黄巾的仙女儿,凌波独步,清泠动人。她一会儿来饭厅里,闻闻,一会儿到阳台边,嗅嗅。她对香味有着非同一般的敏感,同样,她对香味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挑剔。去年,她养了两瓶风信子,这之前她是不知道风信子的,乍听名字,她觉得非常好听,让她想起了一句诗:二十四番花信风。这是不是就是风信子的来历——传递花信的风神之子,她这样揣摩着。她精心呵护着这两瓶风信子,它们确不负她所望,日日更新,花开艳丽,乃至香飘,她赶快把它们从卧房移出,移到远远的她看不见的,闻不到的地方。那香气太浓,太烈,呛得她恶心,浓烈之后,隐隐却是一股酸臭,她把它称作舞女,从此,再不让舞女进她家的门。

空谷幽人,水中仙子,她真的不敢想像,集汇山精水气的两种植物会在同一时刻,同一地点,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太幸福了,她幸福得想狂啸几声。她细细地闻,兰香里有一种幽,有一种远,有一种山环水复,有一种云遮雾绕。在似有若无里,她想起曾看的一本书,书里的那个人,为了闻兰香,不断地从屋子里走出,又不断地从屋子外进来,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入幽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他怕浪费那好时光,好香味,所以不停地出出进进。她微微地笑起来,笑那人真傻,但她更爱那样的傻人,傻得纯真,傻得可爱,世上再哪有比那样的傻人更有趣的人呢?

她又去闻水仙。她想水仙将该是女子吧,那香味该是捉得住的吧,不会滑腻地钻来钻去吧。她闭上眼睛,轻轻地凑上鼻子,第一个字,清;第二个字,雅;第三吗?她移开鼻子,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又抬起眼,细看眼前的水仙:无土无尘,清水里,柔嫩的绿叶,参差披拂,细长的茎轻轻挺起,白花葱叶,光亮清美。她想不到的是这柔弱无骨的躯体里竟暗藏着一股决然和刚烈,像无数镜头里那飘旋升入空际的美人,往人间最后的一瞥,眸子里那绝世的冷,横扫下界,一瞬间,山河失色,国倾城倾。哦,我的水仙,她又笑了,好个美人!

看江山更爱美人。

她把捡回的白菜,从正中剖开,一一排列在一个竹篾的小簸箕里,搁在阳台外面的伸缩衣架上晒。便到厨房里去弄吃的。她这细磨细蹭的,早过了吃饭的时间了。

有藕汤,有咸鱼,她只须炒一个菜苔子。她拉上厨房门,倒上菜油,菜籽油要烧好长时间才能去掉植物的那种腥味,她怕油烟呛着了她的君子美人。客厅的东角里还搁着一束红玫瑰,可她再也看不上那些被人为洒上香水的失了生命的植物。“哗”的一声,倒进菜苔时,锅里火苗窜了上来,若是二十年前,她一定惊慌失措,哭爹喊娘,但她不在是那个小姑娘了,多年的历练使她知道,这是再正常不过的现象,青菜就要大火快炒,否则就蔫答答地不好吃。她的手臂没有力量,掂不动这口小锅,只用右手不停地翻炒。“啪嗒”一声,她关掉煤气,盛菜入盘。

菜摆在水仙旁,她人坐在兰花边,一边吃着一边晒着那么好的太阳,虽然是从玻璃外斜斜地透进来。她想起那座老房子,也是这样好的阳光,她坐在向南的墙头,身边搁一小收音机,也是这中午,她一边吃,一边听那些英雄的豪情万丈、儿女情长。她吃得极慢,极慢。从那时起,她慢慢变成了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轻声细语,细嚼慢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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