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

作者: 赵凤贞 2015年02月25日亲情文章

父亲在北京通县务工时,经常有家书寄回,那时我正念小学,帮母亲读信回信便成为生活中的头等大事。

父亲平时话不多,家书却写得极长。倒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家里的妻儿、田间的旱涝、圈里的猪鸡,事无巨细,他都要翻来覆去问个遍,这样写下来每次都要密密麻麻好几页纸。前两页基本都是问句,诸如“孩子们都好吗?天气转凉了有没有感冒?麦子出苗了没有?那头不爱吃食的猪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了吗……”后两页方转为叙述,“我扯了两块布料,留着给你和孩子们做衣服,听说冰糖和山楂对消化好,我买了些托邻村的老张带回去,你胃不好,多吃些……”我倒是过足了读信的瘾,母亲常常是边听我读信边往灶膛里添柴,青烟逼红了眼眶,雾气缭绕中也不忘嗔上一句:“瞧瞧你爸,啰不啰嗦。”

给父亲回信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必定要在晚饭之后,饭桌收拾干净,信纸铺开,全家人围坐灯下,由母亲口述,我来执笔。母亲的记性极好,我只读过一遍的信,她却能将所有问题装在心里,回信时,条理清晰,言简意赅,只一页纸便将所有问题解答清楚,话语间透着一切都好的轻松,关于那些为难的和辛苦的事母亲从来只字不提。母亲对回信的格式和称谓要求极严,有一次我因为忘记在结尾处写上“此致“和“敬礼”而受到母亲的批评。还有一次,我自作主张把母亲生病的事偷偷写上去,遭到母亲更为严厉的批评,她几乎是发怒了,吓得我以后回信时再不敢添枝加叶,违逆母亲的意愿。

父亲为人宽和大度,做事一板一眼,一如他的字,端正内敛,一笔一划清晰分明。与父亲同去的乡邻多不爱写信,他们的家人也是极为惦念,父亲写信时往往不吝笔墨,捎带上几笔他们的近况,这对那些家人来讲无疑是最大的安慰,因此,有人骑车十几里到家里来看信也就不足为奇了。父亲是极为热爱生活且富有浪漫情趣的人,他的细腻丰富的情感如流水潺潺,不但浸润在字里行间,更跳跃在他劳累之余也不忘给母亲和我们制造的些许惊喜当中:信封里偶然飘出的两枚枫叶、一些不知名的被压的细致平整的干花、抑或两张他亲手裁就的剪纸画……诸如此类的小东西,在那段贫瘠的岁月里,也给我们带来了无限新奇和追忆。作为回应,春天里母亲让我们去村外的榆树上摘两片榆钱,夏季里捉一团飞舞的柳絮,冬季去到村后河塘里采一朵芦花折进信纸里去,想必父亲看到亦是极温馨的。有着如此细腻情怀的父亲,其实生活上却像个孩子,不会照顾自己,这一点着实让母亲放心不下。父亲每次出门,母亲都要为他打点行装到深夜,换季衣物,洗漱用品,打火机,剃须刀,甚至坐车用的零钱都要一一备齐。父亲的家书洋洋洒洒几千言,唯独对自己的生活起居所言甚少,其实这才是母亲最为关心的,在母亲简短的回信中每次都会有这样一句:照顾好自己,你好家里才会好。

一次,父亲在信中提及听他的一位工友说,无花果有健胃清肠、利咽解毒的功效,母亲吃最合适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他寻到一棵,父亲打算等放假的时候就把那棵无花果背回来,种到家里,那样就可以年年吃到无花果了。这件事让我们足足兴奋了好一阵子,母亲在院子里种菜时也特意留出了一块空地给无花果享用。果然,那一年的春天,父亲用一只废弃的木桶将那棵无花果背运回来,从此,它便像认了主人,一心一意扎根在我家的小小庭院,连叶子都不曾打蔫,一直奋力生长着,秋天到来时就已然结了果。看那小小果实由青转紫,渐成深黑时,掰开来看,花蕊满怀,清香四溢。我将熟透的无花果放到母亲面前时,她出神地看了很久,竟舍不得吃。第二年,无花果长势茂盛,由一棵繁衍出三棵,原来的地方不够用了,母亲便缩减了种菜用地,任由它蔓延开去。后来菜园没有了,满院都是无花果,母亲不惜带着我们在村西的荒地里重新辟出一块菜地来,也舍不得拔掉一棵无花果。现在想来,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多像那棵无花果呵,虽然没有开过艳丽的花,却结出了世间最朴实无华的果。

多年后的一次搬家时,我又看到了那些被母亲封存完好的家书。重新展开泛黄的信纸,语未出,泪先成。光阴一时倒流。我似乎还能看见在车间劳作了一天的父亲,趴伏在北京郊区一间窄暗的宿舍里,面带微笑一页一页地写着家书,他不能直白对母亲的思念,只得将它们打散在不厌其烦的问句里和看似不相关的叙述中,直到它们变成厚厚地一叠信纸被他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贴上邮票,放到枕头底下,才心满意足地枕着沉沉睡去。父亲在睡梦里一定也还惦记着家里的田能否如期耕种,体弱的母亲要照顾一大家子的生活起居可还撑得住,幼小的孩子们是否在健康成长……纵然每次出门前他都托付好左邻右舍和同族的我的叔伯们多加关照,而他们也从未辜负过父亲的嘱托,农忙时出力,困难时出手,邻里和睦,同宗相亲。但父亲还是觉得煎熬。一直熬到村里也建了厂房,父亲便迫不及待地回到乡下,从此再未离开母亲半步。

尺素传情的年代,每一粒文字都可以压惊。时至今日,我依然对街上伫立的绿色邮筒怀有无法言说的亲切感,每当看见身着绿色工作服的邮递员穿梭在大街小巷,大声吆喝着某某某来取信时,心底便会泛起一股酸酸地暖来。弹开岁月额头的皱纹,恍惚间父亲的家书就隐藏在那叠厚厚的邮件当中,而母亲正等着我去取来读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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