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饮鹿潭

作者: 宝二少爷 2016年03月18日情感驿站

现在,饮鹿潭是一个记忆中的地名。准确地说,是经常出现在梦境里的一个遥远的地方。

那时候,父亲四十多岁,我大概十岁左右。父亲在滇西北云岭深处茂密的原始森林里,有一个窝棚,窝棚旁有一个周长大约两百米的小龙潭。这就是后来的三十年里,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的饮鹿潭。

饮鹿潭这个名字,在白族语中只有两个音节,意思是麂子饮水的水潭。那时候,父亲是政府在本地农民中临时聘用的林场管理员,差不多临时了八年。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云南名气很大的红旗林业局修了一条林区公路,直达饮鹿潭,父亲的窝棚是这条公路的终点。从那以后,来饮水的鹿就渐渐消失了。

那时候,我的暑假一般都在饮鹿潭方圆三公里范围内活动。这一带有彝族和林场伐木工人聚居村(也就是现在常说的棚户村)。小时候,由于语言的隔阂,我见着彝族人有些犯怵,特别是见着腰跨砍刀肩扛猎枪披一氅羊毛毡的彝族男人行走在路上,我就下意识往后缩。父亲和彝族人倒是处成了朋友,也经常带我去彝家烧吃洋芋熬夜聊天。有时遇着不按县上安排的伐木指标偷伐的人家,父亲是要见个面说个理的。后来,在饮鹿潭周围山地上安家的彝家人也比较配合,习惯了按照政府规定的规矩出牌。我渐渐和彝家孩子混熟了,偶尔也能独自离开饮鹿潭的窝棚去山坡上混一碗特别稀奇的白糖拌燕麦炒面。

在饮鹿潭旁边生活,要有足够大的胆。父亲经常带我在潭边走走,各种生长于高山湿地的龙胆草和豹子花,满眼满眼都是,因为我去的时节常常是夏天,蛇和青蛙特别多。有一种蛇,后来回忆起来,那应该是一种剧毒的蛇,因为据说蛇的颜色越鲜艳,毒性越大。父亲为了让我练胆,遇着蛇的时候,总怂恿我去灭了它,我就舞着手中的竹棍,精准地下手,很少偏离蛇颈七寸位置,而那些蛇也就被超度了——因为窝棚就在饮鹿潭旁边,父亲以为,消灭一条就少了一次潜在的威胁。

夏天最为聒噪的要数饮鹿潭中的青蛙合奏。遇着不下雨的时候,饮鹿潭夜空繁星闪烁,我就站在窝棚门口听潭边传来的青蛙合奏,偶尔一阵林风吹过,千年老树的身体在空中互相摩擦,发出令人惊悚的声音。而睡醒了的夜鸟也会乱叫几声——而时间长了,也就不那么害怕了。窝棚里,父亲在松明火光中,翻阅着白天里记录的伐木数据,有时若有所思,刚毅的面容总给我很多比偶像还要神秘的力量——在农村,接受过旧学的父亲,算是个知识分子,学过医,教过书,贩过私盐,研究过地舆,然而,他什么都没有干长久。

夏天,耗子会来偷啃放在窝棚门后的米袋。记忆中的这些小东西,有些傻,用火钳一夹,就跑不脱了,而父子俩比较担心的蛇,却始终没有造访过窝棚。或者,怕火光的动物总是占多数的缘故。要是到了半夜,火塘有些暗了,父亲就起来加一块柴,窝棚里的火光又亮了。我也醒了,饮鹿潭的蛙鸣,此刻似乎隐去了。

那七、八年时光里,父亲经常带我走一条山路。那时候,林区公路很长,公路上经常行驶着两种车——本地的马车和外地来的运料拖斗车,全境内马车就一辆,而拖斗车不能坐人。在饮鹿潭和沘江西岸坝子里的家之间,有一条比较近的山路,起早贪黑一天可走一个来回。后来我才知道,这条路就是着名的“茶马古道—老姆井”段,数百年来,这是一条沘江流域盐帮汉子用几代人的执着踏出来的谋生之路。那时候,外乡的很多伐木工人,在政府的组织下聚集在离饮鹿潭不远的高山草甸上安家。两代人,三十年,伐木生涯结束后,父辈人退休,进城安家,孩子们则离开林场各奔四方——那曾经热闹一时的林场棚户村,也成了伐木工人后代梦里的童年记忆。

从安身于盐业到开路进山伐木,从依赖于林业到狂热于矿业,再从矿业经济到今天追求青山绿水的生活,在我的故乡,无数个饮鹿潭消失在我们这一代人的记忆中。在人到中年的岁月里,很多梦,情节未免复杂,结局几近模糊,唯有属于多数人的历史和属于个人的记忆,不能忘却也终究没有忘却。每当回到那个静卧于沘江西岸的老村庄里,聆听八十岁的父亲眉飞色舞记忆如昨地谈起三十多年前的某一个夜晚,饮鹿潭边惊扰了那几只麂子饮水的场景,我才意识到手中还攥着的那一缕童年温暖,正是父亲牵着我的手巡山时留着的温暖。父辈在,人生的来路,是如此的清晰,包括曾经在生命中实实在在存在的饮鹿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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