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翼天使

眼距宽，面庞扁，四肢粗短，一群特殊的舞者在灯光绚烂的舞台上活力四射。

八月，是个热烈的季节；八日，是个热舞的日子。

这里，来自全国各地的二十多名孩子欢聚一堂，“起舞为爱”的唐氏综合征患者公益夏令营盛大开营。当孩子们在舞台上尽情挥洒勇气和快乐的时候，李梦瑶和一群爸妈们早已是泪眼婆娑。

女儿站上舞台，立刻成为全场的焦点。她时而弹奏钢琴，时而和着音乐蹁跹起舞，光彩而华丽，最后获得表演特别奖。此刻的李梦瑶恨不得向全世界发布最新要闻，女儿跳舞弹琴得到专家点赞，精彩的表演迎来如潮掌声。泪水与笑脸相拥，欢声与笑语齐飞。那天她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微醉踏月，归来一夜无眠。

十三年前的一个春日，躺在产科床上的李梦瑶疲惫而虚弱，她刚刚当上母亲，还没有来得及享受为母的自豪和欣慰，从医生那儿得知，自己艰难生下的孩子是个畸型儿，也就是“唐氏儿”。她怎么也不敢相信，怎么也不能接受，她也从未听说“唐氏儿”这个名词。如晴天霹雳，她第一个念头就是抱着孩子离开这个世界。她想一死之了，望着躺在怀里可怜兮兮的女儿，又于心不忍，一会儿想活，一会儿想死，左右为难，泪水哭干了，心也越来越冷了。她眼睛圆瞪，目光呆滞，月光下一脸的苍白，仿佛中风一样。丈夫比她还脆弱，得此消息，手上的饭盒一下子掉落在地上，瘫倒不起。曾经山盟海誓的男人，在她还未出院的时候，就悄然出走，黄鹤一去杳无音讯。从此，呼号，悲怆，哀叹如影随形，李梦瑶那种心灵的折磨和苦难如山沉重，如水迢遥。

唐氏婴儿，先天愚型，面容奇特，智力发育滞缓，被人们称为“断翼的天使”。

消弥了绝望，涅盘重生，是因为亲和爱。老话说：“母不嫌子丑，再傻再笨的孩子都是妈妈的心头肉。”李梦瑶想，孩子没有错，来到自己身边就是缘分，血脉怎么能割断。她庆幸，栉风沐雨，酸甜苦辣，她与孩子一起活了下来。

然而，危机和挑战如山崩海啸迎面而来。孩子渐渐长大了，李梦瑶最怕带女儿出门。每次母女俩走在大街上，不少路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那种表情仿佛在看白垩世纪的“恐龙大战”，惊悚、畏葸，避之不及。怕冷眼，怕非议，怕孩子受到伤害，李梦瑶只得把孩子封闭起来。女儿捕捉不到一点窗外的风景，也得不到一丝自我拯救。两个人相依为命，恐慌自卫，郁郁寡欢，难以自拔。李梦瑶过去也曾是公司一枝花，脸盘白皙、端庄，身材苗条、高挑，一头披肩发随风飘拂。走在大街上清新、孤傲，旁若无人，回头率极高。如今她懒于装扮，出门从不主动与别人打招呼，好像比别人矮了一大截，畏畏缩缩，自惭形秽。窝在家里，白天吃不香，夜里睡不着，雨天惆怅，晴天忧愁，人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岁，眼角鱼纹叠起，鬓上白发暗藏。就这样沉闷地当上“宅”女。女儿缺少与外界接触、沟通，性格孤僻自闭。

时间最能磨砺人。冬去春来，生活的风浪一波波袭来，李梦瑶已经习以为常，坦然面对。孩子总要走向社会，面对世人。于是她跨过心坎，重新带着孩子步出家门，不卑不亢。那是一次偶遇，让李梦瑶感到过去自己曾经犯下滔天大错。母女俩搀手而行，在步行街与一场街舞不期而遇。在围观的几圈人中，女儿挤向前，喝彩，惊叫，看得如痴如醉，小手拍得通红，怎么拽也是寸步不移。女儿哭着，央求妈妈送自己去学跳舞。凝望女儿如饥似渴的眼神，李梦瑶一口允诺。她开始四处奔波，祈天拜地。在无数次的冷遇和碰壁后，终于有老师破例收徒。从此以后，每周六下午，女儿都欢天喜地去老师那里学跳舞。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培训过程中，老师越来越发现孩子虽然身体和智力发育艰涩，却表现出高于常人的艺术感悟和禀赋。孩子不仅学舞蹈，还学上了钢琴、架子鼓。有志者，事竟成，天道酬勤。一年后，女儿终于登上了大型演出的舞台。是美妙的音乐舞蹈，为母女俩闭目塞听的生活敲开了一扇明亮的轩窗。孩子在舞蹈中感受到无比快乐，脸上的笑容一天天灿烂。这给李梦瑶带来无限的慰藉和鼓励，那淤积在心里的阴霾一丝丝消散。

每一个“唐氏儿”成长的背后，都有一段父母的血泪史。身心重创，疲惫不堪，更有的家庭像李梦瑶一样分道扬镳、支离破碎。然而，有情人，天不负。几年来，李梦瑶的一个初中男同学，一直默默的关注她，帮助他，真心感人，挚情动人。没有婚车，没有大宴，他们悄悄地领证，牵手构筑了一个温暖实在的家。

女儿一天天长大，自己一天天衰微。再婚后总是担心分散了照应女儿的精力，也怕委屈了女儿，李梦瑶一直没想再要个孩子。可是随着自己年岁渐长，她不得不为女儿和家人日后的生活深谋远虑。她一想到孩子的将来，就忧心忡忡。她甚至根本不敢想的是，如果女儿哪一天先于自己离去，“失独”的苦痛如何黯然熬过？晚年的养老又如何凄然面对？李梦瑶最近一直在琢磨二胎的事。她想再要个孩子，自己三十多岁，还不算老。再说，现任丈夫是初婚，没有自己的孩子，对他也不公平。女儿已经步入懵懂的青涩时节，她问女儿：“给你生个小妹小弟怎么样？”女儿沉默不语，黯然离开，一连好多天都闷闷不乐。几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女儿偷偷地跟李梦瑶说，给她生个弟弟，说完笑靥如花。女儿的善解人意，让李梦瑶感动得泪水涟涟。她转而又想，再生一个，小的照顾大的，让二孩从小背负这么沉重的包袱，是不是太不仁道？她踌躇，她迷惘，陷入莲麻相生的纠结之中。

这些年，风也过，雨也过，李梦瑶与家人一路携手，悲欢同行。

八月，夏花灿烂；八日，阳光明媚。八月八日，是个吉日良辰。在迷蒙而幸福的泪水中，李梦瑶好像看到一幅春和景明的美丽画卷：一家四口在草木葳蕤的汇仙湖畔野炊郊游，花儿红，鸟儿叫，女儿载歌载舞，儿子活蹦乱跳，爱人微笑地拥她入怀。漫天的柳絮在眼前飘漾，伴着一湖碧水和温暖的夕阳纷落在肩头发梢，如情如爱一栖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