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旅行

作者: 丁墨 2015年03月21日亲情文章

那晚父亲的面色如同枝头熟透的橘子,祥和的气息从他的身体流了出来,床和空间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

他的精神头和他述说的故事一样充满活力。我内心中的空白被父亲的语言填的满满的,愉快而温暖。松动且腐朽的门窗在冷风尖利的触角里脱落。

夜色中弥漫着枯草的气息和熟睡的气味……

父亲行走在我的视线里,他行路时身体是笔直的。路的两旁是一颗颗光秃秃的黑色枯木,刚硬而幽暗。脚下破旧的铁道弯曲冗长。

浅蓝的天幕下悬挂着血红的太阳,炙热的气焰将下方的云彩烘烤成扁平的橘红色。这种黄昏时刻的画卷被摆放在两行枯木的正前方。黑色的鸟群游荡在枯木的四边,来来回回,密密麻麻。太阳也承受不了这种混乱沉入了一切的底部。

我无法接受在散步时还衣着西服礼帽的父亲。他不听我的劝告,我有点气愤。扑腾着羽翼的黑色鸟群受到这种气愤的影响,乖觉停靠在枯木上。父亲此刻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我说。

等等。父亲说。

等什么。我说。

等光。父亲说。

我这才意识到周遭已漆黑如墨,父亲从我的视线里走丢了,我有些着急。

父亲您在吗?我看不见您。我问。

我在前面。父亲说。

鹅及一些家禽参差不齐的声响从黑呼呼的四周飘了出来,接着狗吠声也清晰可辨,右前方出现了对话,黑暗中的模糊的人语简短且粗糙。

您听见了吗。我小声的对着前方说。

安静些,等光。父亲说。

包裹着黄颜色的油纸的竹质灯笼被一团团黑影悬挂在铁路两旁的屋檐下,人语声是从右前方长条板凳上的两团黑影传过来的,一旁忙活的店小二端着冒着精瘦猪肉气味的小笼包送往两团黑影之间的八仙桌,还不忘用肩上油腻腻的毛巾抹着额头上的汗珠。青石路上行色匆匆的黑影在各个院落来回穿梭。传统而廉价的胭脂膏的气息从左前方红色幽暗的厢房飘荡下来,惹得下方叫卖豆腐、糕点的小摊贩心猿意马,声音里也夹杂着乖戾的味道。板车上载着沉甸甸的货品,披挂着斗笠的农夫安逸的吐完最后一个烟圈后,甩手一鞭使得咀嚼稻草的棕黑色马匹来不及吞咽便呼出一口白气向巷子的尾部疾驰而去。路边的黑影不时的躲闪,嘴里还不忘飘出粗糙的白气,蹲在地上玩耍的小辫子男孩被一团黑影抱起,一侧身闪进巷道,消失在夜色里。不满地和粗糙地白气消融在白茫茫的雾色里吞噬着身后的世界。

父亲瞟了一眼手表向前走去,我紧两步跟着。

北风呼啸着从冰冷的铁道上刮过。父亲停下脚步,沉重而迟缓,我顺着父亲的视线眺望到年夜那家灯火通明的房屋里,爷爷拿着擀面杖来回挤压横躺的门板上的糖块和芝麻,松软糖块与擀面杖噼里啪啦的碰撞声,勾引得身旁的小孩来回踱步,小孩嘴角的口水化成门坎上模糊女人手中缝补的针线。门外长条板凳上的母猪被四团黑影摆弄得舒舒服服。

走吧。父亲说。

不过去看看吗?我说。

以后有的是时间。父亲说。

我能看见爷爷,却看不清黑影,是光的缘故吧。我问。

是的,光有很多种,有的看得见,有的无法视物。快到了,走吧。父亲说。

不远处的灯塔忽明忽暗,父亲的脚步脚步也忽快忽慢。

夜色浓的好似年夜锅里熬着的糖稀,那种甜度常常使人腿脚酥软的想躺在儿时母亲的摇篮里。

站台上空空荡荡,夜风微凉。父亲拍打身旁的长椅示意我坐过去。火车“咔嚓咔嚓”的声响从远方漆黑处悠悠的飘了过来。父亲紧紧的抓着我的手的手,粗糙而厚实,这种触感在站台的夜风里将我的目光弄的模糊不堪。

父亲掏出西装口袋破旧的车票递给扶梯上的黑影,然后径直踏上火车。车票被剪刀撕扯成废弃岁月里飘零的黄纸……

唤醒那个早晨的是泪痕斑斑的晨阳,木床上父亲在温暖的晨光中,安逸且祥和。毫无疑问这种温暖的温度是致命的毒药,我驮着父亲追赶着油腻腻的太阳,调皮的它似七、八岁的孩童顽皮的在我头顶躲来闪去,面对这种天真我束手无策。顽皮也是致命的,父亲在这种顽皮温度中融化为我手中的黑色木盒。我顿时感觉轻了不少,但我不能容忍这种顽皮,这样只会使它沉沦,我继续追赶太阳。我聪明地跑到城市水泥建筑的顶部,它自知逃不开迈着莲花小步温顺的走过来,它呈现出诱人的酒红色,面对这种景象我迟疑了,这种画面常常使人内心柔软。它美轮美奂,与尚未谋面的妻子相比竟也不相上下,只是它美得很朦胧,我纵身一跃企图解开那层朦胧的面纱,它却羞涩的逃走了,一时间不见了踪影。

我漫无目的的飘荡在城市的夜空中。

有一道视线很虚无,不知道是谁的。我摇摆着同样虚无的躯体穿透冰冷的水泥墙面,川流不息的车辆也不能伤害我丝毫。

那道虚无视线的主人衣着一件与城市格格不入的老旧军大衣,褐色的眼珠埋藏在浓密的长发中。这个命名为金蛋的青年男子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而我却对这种现象充满了好奇,如同四周披着各种羽毛和貂皮的人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我的眼中没有冰渣,有的只是同金蛋一样的虚无,这种虚无常常让你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如同那夜凋零的昙花顷刻间被遗忘在墨色的雨夜里。

冬雨的严寒刺透绿色的大衣在金蛋枯瘦的肢体上滴答滴答,金蛋的心也跟着滴答滴答起来。他滴答不是因为城市在滴答,而是故乡里花白的头发在他的心头滴答。

金蛋眺望着城市边缘的村口,脚步跟着雨点中的视线移动。我飘荡在下个街口的转角处,那地方弥漫着樱花粉红色的香味,浪漫的颜色时常伴随着好运。风铃般悦耳的声音缠住了金蛋灌铅的身体,柔软的视线犹如沾满灰尘的时光中母亲的手,暖暖的。这名叫做刘思晨的女孩轻轻拨开视线中水珠漫步到金蛋的旁边。

你找工作吗。女孩说。

是的,我正在找。金蛋说。

你会唱歌吗。女孩说。

会一点,高中学画时学过。金蛋说。

也许你需要一个落脚点,这很重要。村子里稍微便宜些。女孩说。

如此甚好。金蛋说。

冬雨悄然地退出舞台,村子的房屋总是比城市的矮上很多,夜晚也短了不少。

房东是一个姓崔的老头,精瘦入骨。刘思晨待金蛋住进屋子便选择了离开,她沉睡在村子的尾部,村子不大,算不得远。

金蛋躺在温暖的被窝时,眼睛睁得滚圆,还用力的拍打着大腿,清脆的声响震的我心烦意乱。金蛋新生婴儿般熟睡于暖床,我穿过窗户静静的坐在小屋上面。雨后的夜空蔚蓝如海,闪烁的星斗使我想起旧时玻璃珠里璀璨的形状。

深夜我飘过村头荒芜的草地,忧郁的风奔走于破旧铁路的身侧,而月亮在幽暗的树林中倾听。星辰受够了夜的寒冷,躲进斑驳的夜色里。

远方一只不知名的白鸟的鸣唱唤醒了整个早晨。温暖的天空撒下一些雪花,而雪花在金蛋的脚下愉快的朗诵者冬天的句子。

我快速飘过村口眺望刘思晨的地方,各种式样的音响及乐器带着那日的余音规矩地站在墙的一方。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悠闲的坐在黑色皮革的座椅上,面对窗户的墙上,一页页同样大小的纸张被一颗颗铁质小玩意钉的浑身是伤,那些黑色的小字敏感地聚在了纸的中央,这种现象使我想起了耶稣受难的远方。刘思晨害羞的藏在会客厅的后方。

金蛋最初以为来错了地方,在门口迟疑很久。他被张姐持久的笑容带进了柔软的沙发。

你是面试的吧。经理一会儿过来,坐吧,不要太拘束。张姐说。

我可以看看吗?金蛋问。

当然,随意就好。张姐说。

金蛋一直以为自己来到了满是音乐的地方。是这样的,音响、话筒、乐器常常存在拥有音乐。金蛋有些惶恐,惶恐中有些紧张。紧张的人,部分选择沉默,有的倾向感叹。

公司的人应该都出去工作了吧。金蛋问。

嗯,都在工作,不过今天都在公司。张姐说。

金蛋仍然惶恐,仍然紧张,紧张将他拉向满是黑色小字的地方。而这些黑色小字拼接成的含义时常出入于生命故去的地方。悼词忧伤而沉重,金蛋害怕面对忧伤,害怕滋生惶恐。惶恐夹杂着惶恐,感叹包裹着忧伤。

是的,难以理解。喧闹需要理解,孤独也需要理解。富裕需要理解,贫穷也需要理解。人理需要理解,真理也需要理解。理解是沟通的橄榄,理解似幸福的彼方。

我能理解你,在你前面有很多人进来就走了,你停留时间最长。刘思晨说。

张姐给他到杯茶,桌上是南方新摘的西湖龙井,芽很嫩,水温不要过高。她说。

你来了有半个小时,证明你有耐性和尊重这两种东西,这正是这行最需要的东西,也许你与这行很有缘。她说。

金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刘思晨那风铃般的声音又飘了过来。

不要说话,也不要轻易拒绝别人,特别是女人,因为那不礼貌。来,尝尝着茶水的滋味。她说。

我为金蛋担心,他沉醉于刘思晨风铃般的南方旧梦里,迟迟不肯醒来。也许我的担心有点多余,如同我的虚无一样多余。金蛋很听话,没有拒绝这个美丽轻盈的女子,立刻答应又显得没有城府。

雪地的白鸽勾起了疯狂的预兆,预示着冬季黄昏下的村落里必将闪烁着风铃般的人语声。

黄昏小屋中的人儿沉默了。思绪犹如记忆的铁线被幽蓝的冷光炙烤得寒气萦绕。在旧日白昼与黑夜的间隙里,那只粗糙且厚实的大手常常埋藏在眼眶之间湿润的角度里。这种现象弄疼了我虚无的目光。

刘思晨到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个五岁大小的孩童。金蛋没想到这个年轻女子的孩子这么大了,他心中一切美好的遐想化为冬日里常见的冷风刮得冰冷刺骨。然而这一切仅仅是金蛋遐想。

这是我弟弟,出去走走吧。她说。

嗯,好的。金蛋说。

夕阳的余晖下,三只斜长的人影轻轻地抚慰着雪地白鸽急促的呼吸,给人一种温暖的错觉。

这些鸽子许多年前就在了。听你说高中还学过艺术,真好。她说。

不过是学了几年画而已,已经荒废许久了。金蛋说。

男子汉不该在弱女子面前妄自菲薄。你的画一定很美,你在等待,等待一扇为你敞开的舞台。她说。

有的舞台敞开,需要宣讲背信弃义的谎言。有的舞台敞开,需要抛洒鲜红的热血。有的舞台敞开,需要浇灌咸味的泪与汗。有的舞台敞开,需要支付青春的筹码。这个舞台虽然略显寒酸,这个舞台虽然饱受争议,但在这个舞台你却可以尽情释放胸中压抑的泪水。别迟疑了,高山的险峻,大海的磅礴,都不过是苍穹一粟。她说。

再说,我们只是到驿站送送去远方孤单旅行的灵魂罢了,这么想的话也许会好受点吧。生而为人就注定有这么一天。她说。

金克木,水克土,你克我。思晨妹子,我服了。金蛋说。

刘思晨的脸颊滑过一缕星辰,照亮了远方夜色里孤单的影子。

我需要做什么?金蛋问。

送我回家。她说。

啊……哦。金蛋说。

那一瞬,女人的目光有如八月草原的芬芳的羊奶流进了他干涸的心田,融化了金蛋,也打湿了我虚无的目光。

第一次总是带着些许的紧张,还夹杂着一丝兴奋。金蛋这些天在公司做了许多功课,他知道不同职业和身份的老人去世,需要准备相对应的歌曲,歌曲很重要,它渲染气氛,气氛也很重要,在城市沙发椅上因久坐而僵化的肢体需要气氛解冻他们内心残存的那些。悼词大同小异的如同时光中发霉的人语声一样陈旧,当然细节还是要与逝者家属协商,毕竟他们是主顾。

思晨五岁的弟弟托付给公司的张姐照看,着已经成了不变的准则,而张姐主要负责给公司接活。公司楼下有一辆还算不错的小轿车。

金蛋坐的小轿车的后排坐位默念着悼词。城市的霓虹灯光打在驾驶座女人的脸上。而这一幕幕忽闪忽闪的画面透过后排车窗射入金蛋的目光中,一时间金蛋不忍直视。是怎么样的坚毅使得梅花在苦寒冬日里绽放,那里应该存在凄美的传说吧!

轿车在冰面上行驶的很缓慢,抵达目的地时他们已晚了半个钟头。四五十岁模样的中年男子在门外焦急的看着手表。

你们是什么情况,我约的是晚上七点,你们最好调整一下手表上的时间,这误差也太大了吧。别忘了你们是靠死人吃饭的。男子说。

对不起,实在很抱歉,过失在于我们,对不起。我们现在开始吧。刘思晨说。

金蛋在一旁跟着思晨小心翼翼的赔礼道歉,而思晨的脸上平静的好似南方莲花池里的水。思晨跟着中年男子进了黑白交织的灵堂,金蛋快速地搬运着轿车里的音响和设备。

夜晚在凄凉的军歌中打开了。

这是一位曾经征战沙场的军人,如今静静的睡着了。但是您的光辉永远不会磨灭,您的子孙正在茁壮成长,成长为顶天立地的存在,多少个含辛茹苦的岁月中,您培育我们做人的品格,教给我们生而为人的道理。还记得小时候您背着我们翻过雪山,仅仅只为我们想看一部模糊的电影,是那样的模糊,以至于我们看不清蹲在地上几个小时的您。您的儿女现在长大了,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可是您却悄然无声的走了,您功成圆满的离开了,可是我们还来不及尽人子之道呀……刘思晨说着。

金蛋注意到这个女人平日里坚强的外衣消失了,此刻这个女人显得那么的脆弱,春天泥地里的小草也为这种脆弱悲伤。两旁的亲友庄严肃目,他们是那样的坚强,使人想起北方的白杨树。

金蛋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那双粗糙且厚重的大手,金蛋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轻轻的抚摸着,感受着冰凉的体温。金蛋哭泣了,他哭泣的声泪俱下,他哭泣的手舞足蹈。他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状态,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忘记了那些背熟的悼词,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在为谁哭泣。任凭一旁的亲友怎么拉扯也挺不下来,他全身在剧烈的颤抖,那些接触在他身体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一只接着一只,一个传递一个,整个小屋都颤抖起来。

这一刻,我哭泣了。我虚无,本不该哭泣。我哭泣是因为父亲在故乡哭泣,在白昼与黑夜的间隙里哭泣,在冰冷的河床上哭泣,在秋季收获的果实里哭泣,在未知的夜色里哭泣。我哭泣是因为哭泣者在哭泣,哭泣得声泪俱下,哭泣得声嘶力竭,哭泣得手舞足蹈,哭泣得浑身颤抖。我哭泣是因为我需要哭泣,我为苍穹哭泣,我为命运哭泣,我为任性哭泣,我为死亡哭泣,我为旧约里的天父哭泣,也为十字架上的圣子哭泣。但是,我虚无,本不该哭泣。

金蛋醒来时身边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好像在某个故事的尾部遇见过,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你醒了。女子说。

我睡了多久。金蛋说。

很久。女子说。

女子拿着画具带着一个五岁的小男孩来到了村落破旧的铁道旁。

我时常来这里坐坐,也许你可以为我作画。女子说。

你看我坐在什么地方好。她说。

你可以四处转转。金蛋说。

一般作画不都需要模特吗。她说。

画面都在脑海了便不需要了。金蛋说。

那么我弟弟呢。她说。

也在我的脑海里。金蛋说。

这句话在女子平静的莲花湖里荡起了一丝涟漪,她眼角那颗晶莹的泪珠便是证明。金蛋太专注于绘画没有注意到。

可是我看到了,虽然我目光虚无。我顽皮的舔舐着那颗泪珠,里面藏着好大的能量。我飘了起来,随风摇摆与鸟儿同舞。我任性的飘着,飘进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里,我落在自由女神的桂冠上寻找有关自由的字眼。埃及的狮身人面像死气沉沉。我飘到了村落那日的积雪里,那颗泪珠穿透我虚无的身体飘了起来,它瞟向了漫天的星辰,攀比着夺目的亮光。我抚摸着它晶莹的边角,使它沉睡。因为天上的父睡了,地上的父也长眠在地穴里。

这些天金蛋总有一种满满的感觉,钱袋满满是其次,那种感觉是一种将要溢出来的感觉。他想起了父亲,于是父亲金方华带着故乡的咳嗽便来了。金蛋认为父亲的咳嗽是由于故乡天气的缘故。在故乡的天空中总能听到粗糙且简短到不加修饰的人语声,金蛋认为这是父亲病的源头。离开那片天,到一个白日看得见蓝天,夜晚看得见星辰的地方,一直是金蛋的梦想。如今他做到了,重要的是他还迎来了父亲。

我见到金蛋的父亲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情怀,恍惚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花白的头发,粗糙且厚实的双手。我任性的抚摸着金蛋父亲的手,我爬上了他的背,他的胡须把我虚无的脸扎的生疼。

金蛋带着父亲转遍了整个城市,但这并没有使父亲的咳嗽有所好转,反而有隐隐加重的迹象。父子俩经常漫步于村落破旧的铁道上,金方华总给金蛋讲起爷爷金熊做糖、干农活的故事,有时候曾祖父金文也卷入其中,说是曾祖父当时一张纸条就能让宪兵放人。他讲的声情并茂,但是他依旧在咳嗽,这种咳嗽带着故乡的余音搅得金蛋心神不宁,于是金蛋决定带父亲去城市最好的医院。

医生的初步鉴定显示父亲肺里有颗肿瘤,建议住院做一次全身体检和针对性检查。那天刘思晨也去了,她扶着金方华在住院部等候,金蛋在楼下办理各种相关的,不相关的手续。金蛋因为医疗卡事情与对方争执了很久,医疗卡金蛋是有的,是在南方那个所谓故乡的地方办理的,但是对方不认金蛋的故乡。他说:那是你的故乡,故乡认你,你可以回故乡就医。

金蛋不想与对方继续争执,因为父亲在等,父亲的肺在等,父亲需要呼吸。金蛋只能多掏一部分钱,谁让父亲需要呼吸呢。金蛋很开朗,一下子就转变过来了,只要多工作几次就挣回来了,那些父亲不需要呼吸。金蛋想:那些不需要呼吸者的呼吸应该够父亲呼吸了。

可是父亲不想呼吸别人的呼吸,在住院的第二天见到那些骇人的数据后,独自一人回到了村落。那天金蛋正好去工作了,回来后跟父亲谈了很久,刘思晨这样能说会道的人也没能改变父亲丝毫,父亲应该是被吓到了。

那个夜晚和往常的夜晚一般无二,父亲面色红润,没有丝毫咳嗽的迹象,他还穿着金蛋给他买的西装,金方华一直想穿上这样一套西装,于是他穿上了,晚上睡觉时也没有脱。

那晚,我坐在屋顶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两父子。那晚,天空中没有星辰还飘起了大雾。那晚,金蛋早早的熟睡了,而父亲给他讲着爷爷的故事。那晚深夜,金方华系好了西装上的纽扣,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紧紧的抓着儿子的手,如同旧时岁月里常见的那种样子。那晚,金方华微笑了,看着坐在屋顶的虚无的我。那晚,虚无的我哭泣了。

第二天早上,金蛋并没有哭泣,也许是哭多了的缘故。上午,他给父亲办了死亡证明,看着死亡证明他哭了,因为父亲死了。中午,他把父亲送进了火葬场,他想将父亲安葬在破旧的铁道旁,他们说父亲应该在故乡安葬,他们说父亲只能在故乡安葬。金蛋很生气,带着父亲的骨灰盒找到了城市水泥高墙顶上的我。

你来啦。我说。

你是谁。金蛋说。

我是你,我也是我们。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我说。

我是……好无聊,就好像无聊的生活一样。我没想到生活可以这么无聊。金蛋说。

所以你想到了死,但是等等。我说。

等什么。金蛋说。

等光,等这醉人的夕阳沉入底部,你看,它多美,没得就像还未来得及谋面的妻子的脸。我说。

你说这话使我想起了一个女人,一个说话声犹如风铃般悦耳的女人。金蛋说。

夕阳沉下去了。我说。

下雨了,很冷,刺骨的冷。金蛋说。

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我说。

听见了,在下面。金蛋说。

好像是风的声音,又好像是撞击的声响。我说。

也许吧!金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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