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一座山

作者: 许俊文2019年09月26日经典美文

有一段时光,我爱上了古老的茶诗,先是读,读着读着就像一株送走了寒冬的老树,被春风撩拨得蠢蠢欲动——萌发了解读的念头。于是,便煞有介事地开始查找资料,揣摩茶诗作者写作时的情境、意绪,不仅耗费了许多心血,而且还感觉总有一种甩不掉的遗憾如影随形。

解读一首诗已如此不易,而当我们试图读懂一座山时,感觉就更不会轻松了。

那座山名叫西山。

这些年我有意远离纷扰的人事,专注于山水,见山就攀,遇溪就溯,在山中、水畔小住也是常有的事,我要的就是山水的那份简单、亲和、自然。按说,多年积累起的那些经验,对山水的认知总不至于盲人瞎马,何况西山的体量并不高大。然而,在我与其相遇时,却发现它罩着一层神秘的面纱,横竖都看不真切。

与西山扯上关系源于一种小小的果实——山枣。我这人自小喜欢吃枣子,六七岁时便猴在树上吃够了才愿意下来。那时候我的家乡豆村有几株老枣树,人们通常在果实成熟后用长竿将其打落下来,噼噼啪啪像下冰雹似的,满地乱滚。枣子的吃法也不甚讲究,生吃,煮着吃,蒸着吃,吃不完的枣子就倒在院坝里,任由着鸡啄、猪嚼,没有谁拿它当回事儿。直到三年自然灾害,枣子才成了稀罕物,人们将其蒸熟后晒干,装在瓦罐里,饥饿难耐时才摸出几颗细嚼慢咽,味道盖过天下所有的美食。

童年养成的饮食习惯往往会伴随人的一生。今天的我牙齿已经松动,童年爱吃的一些食物不得不放弃,但是,唯独枣子是个例外。平时,我的口袋里常常卧着几颗红枣,随吃随取。爱上写作后,我还使用过一个笔名——小枣,可见我对枣子心存的那份爱意。

本世纪初,我曾在新疆盘亘过一些日子,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地带结识了一位枣农,短暂的交往中,我们便成了朋友。多年来,每至霜降前后,我都会收到远在新疆的那位枣农邮寄来的枣子,即使不吃,握在手里也是甜的。几年前移居江南后,因有了西山的枣子,新疆枣子才渐渐淡出了我的生活

从地理概念上讲,西山属于高海拔了。当我站在五六百米的山顶上,吃惊地发现,周围的群山皆长满了葱郁的树木,浓得化不开的江南绿随着起伏的峰峦,一直延伸得望不到的尽头,唯独西山几座相连的山头却乱石参差,这里一簇,那里一堆,俯首是石,抬头也是石,即便是酥软的春雨能把石头染绿的季节,这里依然是一片萧索。莫非是那一片土地的“原罪”深重而受到上苍的惩罚?抑或上苍有意留下一块空白来试探人类的智慧?这是一个谜。当地的一位村民告诉我,西山遍地都是黑色的石头,横一块,竖一块,怎么看都像一个苦着个脸的寡妇,再暖和的风,也吹不开她封闭的心扉。

显然,西山是寂寞的。我去的那天,久雨初晴,环顾周围的山山壑壑,全都笼罩在乳白色云雾的帷帐之中,隐约境幻中的隐私之榻,似乎正在上演原始的游戏,那幽秘的氛围,使人能够从中嗅出某种暧昧、缠绵的气息来,也许那就是古人所谓的“天地交泰”吧?我想,一个经常上演“云雨”的地方,并不有违天意,反证其生命力的旺盛。我从乌鲁木齐飞往南京的途中,在西安以西的天空中就很少见到海绵一样的云层,过分清心寡欲的西北大戈壁,低下的繁殖力不能不令人惋惜与伤感

当然,你也可以说守身如玉的西山在等待着什么。这又是一个谜。她究竟在等待着什么呢?我从当地村民断续的交谈中似乎窥见了一点端倪,那便是原先生长在山坡上东一株、西一株的野樱桃、野草莓,野山楂、野丁香,野蓝莓,野枣子。当然,这也不是西山独有的现象,与其毗邻的山上多得是了。不仅数量多,且果实要比西山大许多。然而,多是一回事,大也是一回事,但果实的味道却比西山差远了。当地有一句土语,宁吃西山一颗枣,不摘他山满箩桃。可见,荒凉、寂寞的西山也并非一无是处。

在西山东坡上,我就见到两株祖母级的野枣树,它们的年龄没有人能说得清楚,枝干沧桑虬曲,皴裂的树皮形似龟甲,盘根错节的树根裸露在外,乍看上去与石棱无异。我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在质地坚硬的树根上敲打了几下,发出当当的金石之声,若是用这样的树根做打击乐器,想必一点也不逊色于金属。面对如此奇绝之物,你还好意思妄谈人生与命运么?

东坡上的这两株老枣树,仿佛是一种象形符号,抑或一个谶语,隐隐地暗示着什么,只是不曾说破。许多年来,人们只知享受它异于同类的甜美果实,却从不深究它的秘密。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老枣树似乎有点儿绝望了,它知道自己不可能长生不老。

忽一日,走来了一位外地汉子,他在光秃秃的西山上转了又转,探寻的目光始终不离那两株老枣树。老枣树一惊,又一喜,于是借助一股飕飕的秋风,将身上金色的叶片像撒金币一样地纷纷抖落下来。次年春天,在那两株老枣树四周的石缝中,出现了一株株小枣树,它们像是绕膝的儿孙,呈现一幅天伦景象。

我到西山时,枣树已经成林,但它们生长得及其缓慢。我站在一株有着十几年树龄的枣树前,显然高出它一头。其实,慢有慢的好。一个人跑步过日子,那还叫生活吗?所谓的光阴似箭,那是一种错觉,光阴从来都是以匀速运动向前的,只是我们内心的欲望太多,太强烈,总想多抓住一些东西,不能像西山的一株枣树,活成自己的模样。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先生的这首《从前慢》,西山的枣树肯定比我懂。其实我也不是不懂,只是做不到。看着自己即将隐山的生命之阳,总想跑得快一些,更快一些……

西山枣树慢条斯理地长着,它们想快也快不了,那满山遍野的石头就是一只只拦路虎。于是,枣树便放慢了生长的速度,树根在逼窄的石缝中缓慢地穿行,一寸一寸地匍匐前行,一点一点地磨合。你若来到西山,千万别小瞧那些低矮、苍劲的枣树,想把它们拔起来可不容易,它们的根已经与石头粘在了一起。那些石头也有情有义的,不断地分解出各种微量元素供枣树吸收——日月之精华,就在这“慢”中转化成稀有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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