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远方

作者: 董军2019年10月04日亲情文章

老年的父亲异常饶舌,常常絮絮叨叨地对我述说他故乡的往事。那往事像涨潮的水,从父亲的嘴里喷涌而出,漫过我的脚踝,涨至我的膝盖,最后涌到我的胸口。父亲在这座生活了60多年,并且娶妻生子、儿孙满堂的城市里描画着他故乡的人和事,那感觉就像坐在故乡群山的怀抱里,徜徉在故乡乡间的小道上。于是我知道,父亲的魂,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故乡半步,他内心里魂牵梦绕的,依然是故乡那绵延不绝的群山,灰暗低矮的村落。

我曾陪伴父亲回过一次故乡。坐了一夜火车,又改乘班车3个多小时,就来到了父亲出生的村落。那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外面有一座桥,把村庄与外面喧嚣的世界勾连在一起。村庄深处是高高低低起伏的群山,我的祖先们都静悄悄地躺在群山中的一个斜坡上。那次回去是给他们迁坟。原来的墓地太低矮了,要迁到高处去。那次故乡之行,我没有留下太多的记忆。唯独那座桥,给我印象颇深。父亲站在桥上,看着桥下缓缓流淌的河水,告诉我,他当年就是从这座桥开始了军旅之途,开始了一直延续到现在的人生之旅。

父亲当年离开他那偏远贫瘠的故乡,是瞒着家人的。那是1950年,父亲偷偷报名参了军。当时家里分了田地,希望他能像其他人一样,过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田园生活。到了部队,他才哆哆嗦嗦给家里写了信。家里的回信无疑是痛声大骂。父亲在军营里很快成长为一名技术熟练的汽车兵。三年以后,父亲要求转业,回故乡工作。父亲的心里始终装着故乡与家人。当他的档案途经这座城市的时候,被留了下来。后来,我的出生让父亲灵光一闪,找到了赎罪的机会。他让阿婆来带我,以此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阿婆的户口迁到这座城市,到城里享享福。那之前,父亲一直不敢回老家,偷跑出去当兵一直是他背负的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几年以后,阿婆故去了。但将阿婆的户口从乡村迁到城市毕竟是父亲一生中的伟业,阿婆毕竟到城市里生活了几年。这件事情让父亲回乡的时候挺起了胸膛。

父亲的故乡离这座城市有600多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当年,父亲经常驾驶解放牌汽车跑长途,偶尔会有机会经过家乡的周边。他抓住机会,想方设法多跑些路,回故乡去看看亲人。父亲每次回去,会买些糖果,还有十几斤面条。那些年月,面条可是极珍贵的好东西,不但要钱,还要粮票,在父亲的故乡是当菜肴来享用的。结果是,我们自己那个月会好些天填不饱肚子。有一年冬季,年关将近,叔叔突然来到我家,第二天就匆匆走了。父亲和母亲却大吵了一架。多年以后父亲告诉我,叔叔那次是来借钱的。叔叔的儿子阿富病得不轻,没钱医治。父亲给了叔叔80元钱。那几乎是父母亲一个月的收入。父亲那一辈的家人中,只有他一个人在城里工作,他觉得,他有责任帮所有家里人的忙。

父亲说起老家的事,浑浊的眼睛有点恍惚、缥缈,那颤颤微微的眼光,似乎穿过时空,洒落在故乡的泥土上。早些年,村里要修一条村道,他捐了500元钱。村头宗族的寺庙要修葺,也捐了500元。那些工程的捐助者都会在碑上刻下名字,万古流芳。父亲不在乎流不流芳,他说,尽一点心意吧。父亲退休以后有时间了,身体还好,每隔几年回去一次。开始几次,他很高兴。他看到广袤的田地里遍植了农作物,一派绿油油的景象,家家户户都盖了房子。后来他却高兴不起来。落到他眼里的,是大片大片荒芜的农田,各种叫不出名的杂草在田里疯长。年轻人都到城里去打工了,留下的都是老人、孩子。

有一件事对父亲的打击颇大。大伯有一天晚上摔了一跤,就长眠在了臭烘烘的茅房里。他的几个孩子当时都在外地做事,到了第二天才被外人发现。父亲为这事焦躁不已。他打电话回去,吩咐家里一定要留人啊,老人不能没人管啊。父亲的话等于白说,该出去的照样出去,乡村的生活依旧按照固有的脚步在流转。父亲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看到家乡的日子在逐渐丰裕,可那片昔日丰饶的土地却变得残缺不全的荒凉,村外那座桥上的行人也凋零稀落。那以后,父亲突然就变得真正的衰老了,他基本上闭口不提老家的事情。

迷蒙的雨天里,晴朗的阳光下,衰老瘦削的父亲喜欢独自一人站在阳台上,咂吧着嘴唇,默默地向远处凝视。他是在遥望他的远方,他的故乡么?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