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草青青

作者: 洪艳2019年11月07日空间美文

艾草,像自然里得了宠的孩子,有着许多“昵称”,如艾、艾蓬、艾蒿、蕲艾、医草、灸草、黄草、遏草、冰台、萧茅等等,每一个名字都不禁牵引我去思索这艾草的内心,到底深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先且不去深究名字的来路吧,单说“艾草”还是鲜有人会弄错的了。在我,艾草,感觉听着名字就有一种相念至深的味道。

早在《诗经》里,古人便托艾草以表相思: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首怀人之作以采葛、采萧、采艾为线索,牵扯出那个灵巧如慧的意中人,她循着时令礼俗织布制衣、祭祀祈福、治病求安的勤劳与贤惠,正是我日日夜夜思慕的佳人身上所独有的特质。同时,后又缀着“三月”“三秋”“三岁”愈演愈烈的心理时间变化,思念情深至极但又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念着这样的女子,如今想来,凭谁都会在想念时任暖暖铺展于心。这样的可以怀人的静好是无比美妙的,所以我愿意把艾草想做是植物中的具有母性意味的一种。

你想,青青的艾草不正如春的恋人吗,只被温软的暖风稍一吹拂就义无反顾地浸染四野翠颜。任你山丘、河畔、路边、田野地疯长,真真是“四海八荒”地追随春的脚步散发出爱意芬芳。我以为这样的情愫里是不该有凄怨与痛苦的。所以,我无意表达借她寄托什么相思,只是,她的气息滋养了我的整个童年,着实无法将其相忘于这茫茫的人生路。成长在四季被细雨浸淫的山区,一层层的绿会随着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的步步递进而萌动生辉,使我常常无意于花的华美与娇妍。艾草只凭那似花非花的青青叶脉和它的独特馨香,盈满了我对四季的别样感怀,和与之相关的可爱又可亲的人。成长的一路,得幸逢着那像艾草般娴静温暖的女子,一是我的奶奶,二是我的外婆。她们都是这大地之上,人群之中最最平凡又普通的之一,却又用她们的生存智慧和对生命的怜悯书写着别样的伟大。我想这如艾草般的山区女人们,似乎天生就是与植物为伍作伴的,在山气空蒙中合着节气的更新往复丰厚着各自的生命。她们如艾草般,把生命的根须自觉地扎牢在土里,生在山野、长在山野,也终将归迹山野。

雨水乘着氤氲而来,院墙下的花圃里艾草已绒绒地用绿色裙衣为暗淡的泥土妆点新颜,那经冬的凄寒便随着艾草的嫩芽破土而消失殆尽。奶奶会掐一把纤柔的艾草嫩芽,洗净、揉搓,清水下锅煮沸,趁着艾草渐次释放出绿色晃出了另一种透明,敲三两个鸡蛋煮成一锅艾草汤。嗯呵,你可知道这一整个春天我能脱离敏感与湿疹的干扰,是全凭了这锅里的艾草汤吗。何况,那艾草的“仙汤”安抚过的味蕾永远会记得这种苦中带着甘甜的滋味。

清明来时,奶奶会携着我们去田间地头采集新鲜艾草,那盎然的春意里,艾草四野蔓延啊,仅短短一上午就能采获满满一箩筐。但采摘时奶奶是有讲究的,万不得已是不能连根一串拔出,对它们“赶尽杀绝”的。艾草不在地面上肆无忌惮地蔓生,只在泥土底下默默繁衍新枝,而长出来见着就是单独的一丛或一株,它的君子风度里是没有任何蝇营狗苟的。采够了,我们便一路芳香地回程,晚上空闲时点上灯一家老小将其细细分类。择出嫩的做糍粑;老的晒干舂揉成艾草条,用白色烟纸裹紧成束,待夏来点燃驱蚊避虫。奶奶的艾糍粑做得也讲究,除了摘掉硬梗,还细细选出新鲜嫩艾叶,前后翻看,用手轻轻捋抚、洗净,沸水中点了碱,方才将艾叶入锅焯水,翻滚片刻后捞出放入冷水浸泡,放凉捞起,放入石舂中捣碎成浆,再倒入适量白开水拌成艾草水。最后以1:3的艾草水配比糯米粉、粘米粉,再加入适量糖砂揉搓成团,等面团不再粘手时静置十来分钟。待热好大蒸锅,奶奶会将面团“揉醒”,揪出一个个面团小髻子,窝成一个个凹型,再把事前备好的花生芝麻糖馅酿入内,再团起、封口、搓圆。用桃木模子在艾糍粑面上印压出“福”“禄”“寿”“禧”等字样,轻轻刷一层薄油,再放在洗净的新鲜黄皮叶上。一个艾糍粑,在奶奶的娴熟里活脱脱地有了灵气。待一圈圈地铺满蒸屉,大火蒸上一盏茶的时间,就能闻到艾草和着糯米、和着黄皮叶,透着芝麻花生的甜香。闻着就想吸溜口水,待不烫嘴了,轻轻一咬,满嘴的香甜软糯,真真无法用言语形容!

端午开始有股燥热升腾,家家户户折了艾草、菖蒲倒悬于大门左侧。尽管,也被点了雄黄上眉心,带着香草包,洗过了艾水澡,有时也难免会莫名地病一场。当求医后仍高烧不断,外婆便会扯来连根的艾草、白茅揉入砂锅,投下两枚鸡蛋清煮。待草叶熟透,满院清香时,熄了火,捞出鸡蛋,趁热剥了壳,一分为二去除蛋黄,塞两枚银戒指入内,取一方巾或纱布包裹严实,再浸泡入锅,捞起拧了多余水分,团成圆形涂抹在我的额前脑后、前胸后背、掌心手背。数遍之后打开这个“包裹”,拨开蛋白取银戒指,辨析戒指的颜色是紫是红,是绿是黄,还是蓝?以此判断我是受风了、受惊了、热伤了还是寒邪了,再配伍些别的草药同煮。然后把染了色的戒指用灶下灰搓搓,戒指居然又显出了本色。再周而复始得来上十几回,直到最后拿出的戒指不再是别的颜色才算了结。现在想来,我那苍白的小脸上可能会渐渐因艾草汁而变绿,再活泛出生气时,外婆轻轻舒的那一口气实则分量轻不了。我是喜极了这样的医治方式,不用受打针吃药之苦。你可能不信,我闻着这样的味儿,就感觉好了三分。想那第一次沐浴外婆熬制的艾草水,站在盆中的我不知道这黄绿色里藏着什么玄机,就仰头凝眉道:“阿婆,这是什么?”外婆那弯眉下荡漾出“是艾(爱)啊!”让我安心异常。如今想来,这样的回答多好。那是糅杂了怎样的情愫啊,那黄绿的温水中,那熟透的艾叶里藏了多少爱,谁说得清?依稀记得外婆说过,“艾啊,是个菩萨。”是啊,中医之道艾草占了半边天。她深谙草药,无论何种草到了她的手里都能成为神奇的宝贝。所以她老屋前的院子像个百草堂,侧旁有一间青砖白瓦的“宝库”,藏满了许多草药珍宝。谁带着病痛来寻药,她都不吝施与,细细嘱咐了用法用量,分文不取。乡人多敬重她的原因或许在此。她如这艾草一般温暖地滋养着、守护着这乡间最卑微的人和最淳朴的心灵。

仲夏的晒谷场,白天铺呈的是一地稻谷的金黄,晚上洒落的是一地月光的皎白。爷爷在饭后泼上清凉的井水,消了它积攒了一天的暑气。奶奶紧跟着点上的艾草条袅袅生香,蚊虫随之尽散。山风徐徐来,裹着荷香和蛙鸣,我和哥哥就躺在竹席上,听着摇椅上的爷爷讲些神秘的乡野鬼怪故事和民间歌谣传说。只可惜,现在爷爷奶奶都先后故去了,常常和哥哥聚首时感叹,好像那时的月亮特别圆,又特别大,那时的星星啊,特别的多又特别的亮。爷爷的故事,印象里总是精彩绝伦;奶奶燃起的那股艾草香就那样洋溢着整个夏日的清朗的夜晚,连熏出的梦都总那么的香醇、可人。

秋分来临,艾草花开殆尽,它就那么高枝自在地兀自枯萎老去,空余干卷起的叶子,和仿若失了心的杆。在一夜的冷霜、不知觉变寒的风中、萧索的隆冬里,折埋于白雪下,终又归回了泥土。深冬难熬,更何况害病之人。见《孟子·离娄》有云:“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我深信艾草一定是默默吸纳阳光并得太阳真传的植物,否则艾草制成的艾绒条,在点燃后形成的看不见的温热里,是如何的本领使升腾的能量灌输至人体,游走入经脉中,直达病灶的呢?

再提艾草,则好想感谢生命里给予我万千宠爱的奶奶和外婆,她们作为天地的无名过客,却敞开了一颗包容旷野的心,教会我从一株草一朵花中感知生命、敬畏生命。可能,我的这种寄于艾草的思念,便得缘于它气定神闲的气质吧。尘埃万里路,我们总是在“念”里留存着种种美好,于是思念便在生命长河里如不断激荡起的浪花,晶莹剔透、熠熠生辉。感谢这青青艾草,它在我的成长岁月里轻轻流淌着,成为我记忆中最美好素朴的植物,犹如生命里始终抹不掉的青青乡愁,记取我的岁月静好里最真实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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