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老一座城

作者: 王太生2019年11月08日美文阅读

一座城,有云,有水,有湿润的空气,有熟悉的亲人和朋友,是可以终老的。

我去找写诗的于二,他不在家,正坐在城南老水关上抽烟。老水关,是这座城老早的一个隘口,城里的船,到城外,要经过水关。几年前,几个建筑工地的民工,挖地基时,一不小心挖到地下的老水关遗址,那些夯实的青砖一层一层地码着,中间用白糯米浆勾缝。寂静的地方,荒烟蔓草,于二散步时,喜欢到老水关上坐坐。

于二指着凹陷在地层下的那一小块坑说,这个地方就是老水关,六百年前,这里有水,水流翻涌,船就是从这儿,嘎吱一声,摇出城去,一只船,一只船,就这样消逝在云雾烟水里。

我望着暮色苍茫里,比我大几岁的于二,眼角里有光,脸上已有皱纹,鬓角上泛起初冬的白霜。

终老一座城。一个人就这样在一座城里老去。

我的外祖父,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在他还很年轻时,就带着做皮箱的手艺,来到这座城。一座城,有四个门,分别以不同的姿势来欢迎和接纳这个来自乡下小镇上的年轻人。我至今不知道,当年外祖父是从哪个城门进城的。刚到这座城时,是否回望故乡?他在这座城生活了几十年,86岁那年离世,在这座城里终老。

我的外祖母,在她年轻时,大概是在一个杏花春雨天坐着船,来到这座城的。她在这座城里没有工作,仅靠外祖父微薄的工资维持生计。她在这座城里做过小贩,卖过紫萝卜和苹果,炸过油端子,在这座城里一天天老去,最后是这座城里,某条街上,一个待人和蔼客气,操着一口异乡口音的慈祥老外婆。

我是这座城,一棵生长了几十年的会走动的树,比谁都了解这里最热和最冷的一天。

十年前,我曾和写诗的于二做过一个实验,在户外,如何找一个地方,来躲避这座城的寒冷?我们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坐在一辆停在小区,放下雨篷帆布的人力三轮车上,感觉狭小空间里,一点也不觉得冷。其实人力三轮车的空间是暖和的,有几个人从车旁经过,他们不知道半夜泊在路边的三轮车里还有两个人。那辆车上,有一个耳窗,撩起窗帘,可以洞察市井。

我微闭上眼睛,能够熟悉这座城的每一处市声。那些小人物的大笑与争吵,分辨出他们为什么事情开心,或者为什么事情恼怒。就像这个城里的人,称大院,不叫大院,叫“大门”,沈家大门、季家大门、支家大门……每一个大门里,都演绎不同的故事。

门是一个宅子的头脸,别人不看屋内陈设,宅藏黄金万两,先看门。门有多高、多宽,宅子就有多大。

我还认识这座城的100个商贩,他们分布在大街小巷不同的角落。商贩的售卖水平,是这个城的一部分智商,商贩售卖的特产、物产,反映出一座城的属性。我在这座城,体验过很尊崇的礼遇,也体验过最卑微、艰辛的生活。一个卖蔬菜的小贩对我说,滴水成冰的冬天,天未亮,黑咕隆咚的,一个人蹬着三轮车,到郊外的蔬菜批发市场去进货,回来时,棉衣里贴着皮肤的棉毛衫是湿的,头发、睫毛上挂着霜。

一个人,在年轻时,总想到外面去闯荡,而不愿待在一座城。我从前甚至想到,会住在北方,或者南方一个很远的地方。内心浮躁,想去到许多地方流浪,以至于具体到在一个有山有海的地方,找一份工作,待遇不要很高,干三年,游遍这个地方的角角落落,再换一个地方。到了中年之后,我生活的目标,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接地气,就这样,不急不躁,徐徐而行,在这座城里东张西望。

春天在东门看柳,夏天西门捕蝉,秋天南门垂钓,冬天北门买菜。一个人的一生,在一座城里,就这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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