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千层底

作者: 吕敏讷 2015年04月02日亲情文章

一曲“雪绒花”的手机铃声每每响起,我的心突然紧缩。一个个坏念头在脑中闪过,微颤的手指滑过接听键,母亲早在电话那头嘀咕:说她喂的鸡突然有三只死掉了,隔壁大叔家添了个胖小子,河对面的半亩玉米长高了,父亲的胃病又犯了,刚挖来的野菜又肥又嫩,要从班车上捎来给我……每次仔细辨别母亲说话的语调,没有什么异常,我才慢慢长舒一口气,任由她油盐酱醋、家长里短,我一边忙手头的工作,一边心不在焉地应答。

不常回家,电话线就像生命线一样串联着我和父母。“雪绒花”过后,母亲欣喜地说:“你三婶要嫁女儿啦,今天请我帮她纳鞋呢。那龙凤的被面一根一百多块,真好看。那时给你缝的被面四十块都是最好的啦。”在村里,母亲是公认的“有福之人”,生了两双儿女,供着上学,如今都是拿工资的。村里婚嫁之事,都请母亲去缝嫁妆,陪新娘,图个吉祥,沾沾福气。四个孩子都在城里,父母却最喜欢住在乡下古旧的木屋,哪里也不肯去。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总有干不完的活,他们按季节种各类庄稼蔬菜,吃不完的菜一筐筐送给别人。

母亲去帮别人纳千层底了,我却回到十年前的意境。化了新娘妆的我,在脂粉香气包围的小屋,在满屋子摆放的彩色的嫁妆当中,在屋角最不起眼的地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包袱,包裹着20双色彩鲜艳的千层底。鞋底一律是厚厚的布底,一层一层的布粘合在一起,再一针一线地纳出平直的厚底,一个个针脚匀称地凸起,整齐地排列,看不出用手缝制的痕迹。更令我惊叹的是,每双鞋里都有精美的手工刺绣的鞋垫,绣着凤凰,鸳鸯,牡丹,梅花,百年好合,喜字等,颜色漂亮,图案优美,线条柔和。

记得那年那天我曾拒绝母亲纳布鞋,母亲轻描淡写地自言自语“要不要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后来发现,母亲眼睛不如从前,穿针引线需要我帮忙,原来母亲经常在夜里就着灯光做针线活。

用红丝线两两相牵的布鞋,连纽扣也无一遗漏地钉好了,整齐地码放在我面前。那一刻,我泪眼朦胧,莹莹泪光中我似乎看见母亲正皱着双眉,弓着背,面对灯光大大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只手在空中上下晃动,手中的针还时不时在两鬓新添的银丝里划几下。

想起一个个乍暖还寒的早春的黄昏,母亲气管炎旧疾常常发作,每次咳嗽脸涨得通红,她气喘吁吁的用手抚一抚胸部,那只手上还戴着一只明晃晃的顶针。秋收过后,村里的女人聚在村中树林边的草地上,开始漫长的闲聊和懒散的歇息。母亲却独坐在家门口的老榆树下,开始针线笸箩里的另一番耕作。秋风阵阵,落叶婆娑,母亲绣着心中的丘壑,蹲坐成村庄的一道风景,装点我一生的梦境。滴水成冰的冬晨,母亲清扫完院落的雪,把热气腾腾的一桶饲料放进鸡舍和猪圈后,匆匆忙忙洗干净皴裂得张着血色小口的手,就开始纳鞋底。长长的线缠绕在手指上,勒出一道道血痕,却并不擦一点润肤油,怕弄脏了即将完成的作品。寒来暑往,地上的叶子落了一层又一层,地里的庄稼收了一层又一层,母亲额头的皱纹添了一层又一层,母亲的千层底缉了一层又一层。

装满了千层底的箱子,沉甸甸的。母亲将对女儿的思念与祝福搓成长长的线,再一寸一寸缝进厚实的鞋底,是让女儿鞋与脚一生一世的摩擦中体验暖暖的母爱。也许,这一晚,母亲还在为最后完成的作品钉上一个纽扣,打上一个完美的结,然后一一清点,抚摸,再将这自认为无足轻重的陪嫁放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完成了她最重的一桩心事。

在纷乱的人群中,母亲挤进屋子,仔细端详着化过妆的我,然后心满意足地出去了。临走,我走出人群簇拥的小屋,只听得一个沙哑的声音唤我的小名,我知道母亲她在痛苦的时候嗓子就哑了。我抬头正和母亲目光相撞,她双眼红肿,急急地擦去眼角的泪滴,并努力地扯着嘶哑的嗓子说“泓儿,去了要乖乖的……”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多年来,我都舍不得不忍心穿母亲做的鞋,在那个红红的皮箱里,我一直完好无损地安放着母亲的心血和思念。搬进新居,在卧室干燥透气的一角,将那只箱子安放。隔一段时间,我打开箱子,打量每一只鞋子的针脚和纹路,犹如研究母亲额头的皱纹和手指粗糙的裂痕。10年,鞋子一如当初保持着鲜亮的色泽和俊俏的形状,正如亘古不变的母爱。

每次回家,母亲都嘱咐我要“乖乖的”,我知道“乖”的内涵,就是她曾千百次的教导:本分做人,宽厚为人,孝顺老人,与人为善。母亲的话正如她做的千层底,直白、厚实、耐人寻味。乡村老人有句话:嫁妆要穿一辈子。我明白,花嫁衣里,那必不可少最朴素最结实却最有珍藏价值的部分,就是母亲一针一线纳进千层底里浓浓的爱。

载不动,许多愁,带着母亲的千层底,记着村头那扇木窗里的灯光昏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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