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一座城

作者: 王光龙2019年11月20日情感美文

娥眉月,晦暝。谷仓,如从丘陵上冒出的蘑菇,鳞次栉比。秋蝉,嚣声渐稀,寒霜捂紧田野,稻茬似被剃过,填补了土壤的坑洼。少年蹲坐在田间,望着迎风摇摆的狗尾巴草。望天,空洞而深邃,像极了母亲的眼眸。

这里不是城,村外的窑厂和机耕路是唯一和城有关的乡村物件,他也极少踏足。更多的时候,他牵着牛,或赶着鹅,走向草地,杨树婆娑,风吹叶片作响,哗哗哗、沙沙沙,还有鹅鸣和牛哞声。这是乡野之声,而他也仅仅只是一个乡村少年。

不远处,土屋,茅草边已发黄,青苔占据了院子,一架旧独轮车停靠在屋檐下,像个打盹的老人。一墙之隔,有棵巨大的枣树,是两位老人亲手种下,只为哺食他们的子孙。少年遥遥望去,咫尺天涯。父亲移种来一棵野生枣树,临池水而栽,细而矮,如同少年的身体。母亲改小了自己的衣裳,让少年穿着去学堂。少年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拉着父亲的手,晨光暖,鸟雀在路旁树间嬉闹,父亲高大,父亲的身后是广袤的田野,一望无际,扑面而来。放学路上,蒿草丛生,干旱过后的路面,龟裂。少年在路旁挖了一个洞,埋下了玻璃球和一封笔迹扭曲的信,关于爱情和城市。

辍学的小伙伴们去了城里,盖了房,买了车,还娶了村里的她。少年拿着高校录取通知书,蹲在打谷场旁,一群鸟雀肆无忌惮地捉理着羽毛,阳光下,稻粒饱满,刺眼的金黄。

日夕,牛羊下括,鸡入窝,父亲磨好镰刀,母亲也摘完了棉花,各自安睡。唯有屋顶上的猫,踩着瓦,一遍遍,在月夜里呼叫,声音绵长,如泣。屋顶是猫,屋内是几只流窜的老鼠,少年已经无心顾及他们,任凭他们在眼前奔跑打闹,偷粮食,吱吱叫,甚至挑衅。少年躺在床,月光潜进来,安静地躺在床边。

少年在遥想一座城,没有田野和泥土,无关贫瘠和固守。

少年会背着行囊,走进雨中,在即将到来的九月里,雨,注定要清洗乡村和城市之间的路,像在漂洗一条粗布裤带。父亲把他送到城市的边缘,手挥了又挥,头回了又回,就被大巴车带回了乡下。

少年看见了高楼,餐饮店,书店,超市,衣着清凉或怪异的男女。他被晾在水泥路上,拉着自己的行李,像拉着一条土狗。

少年皮肤黝黑,身材消瘦,他走进日光里,广玉兰和香椿树,错落有致的地砖,瘦高的路灯,反光的玻璃墙,彷如梦。他看见两只麻雀蹲在电线杆上,穿着燕尾服,绅士般起舞。少年想到了稻子和热浪,一阵眩晕,他感觉自己混进了一条陌生的船上,颠簸,呕吐,水土不服。

少年皮肤日渐白皙,瘦弱依旧,他站在秋风中,雁南飞,蒿草枯黄,背后的山峦轮廓日益清晰,绕城而过的秋浦河慢慢缓了下来,仿佛抛了锚。少年开始写诗,关于乡土,字里行间也偶尔隐藏着几句爱情,像个贼。

他终于决定上山,江南的山,低矮,披着绿衣,像一块门槛石。山虽矮,全城却一览无余。少年看见了瓷白的云,幽蓝的天,还有约会的她。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年轻的诗人搂着她,去了远方,留下少年在小城里,安身立命。少年撕了还在修改的诗,坐在山头,沉默,一只山雀停在他的肩上。

日升日落,少年摸了摸自己坚硬的胡茬,那些冒出的柔软时光,蛋清般。少年拍拍身上的灰尘,飞蛾乱舞,像一尊复活的石像。下山,如一阵过堂风。

少年最终决定去大城市,他步履轻缓,像蹑手蹑脚的影子,被牵扯着。他站在桥上,摇曳在城市里的灯盏,聚集的萤火虫一样,挥之不散。少年擦了擦眼睛,这是他入城以来难得的一个闲暇时光。少年摸了摸干瘪的口袋,想起父亲经常拍拍干瘪的粮袋,眉纹如刀刻,沉默,腮帮紧咬。他曾在烈日下奔跑,在霜雪中停伫,多少次,车如流水,他往外看,雨水如蚯蚓爬满车窗。那时,肚子比头脑更加饥饿,粮食比知识更加紧迫。城里的夜,闷热,喧嚣,暧昧以及赤裸裸,唯独他,把自己遮蔽在一片树影里,不愿见光。

少年睡在屋子里,像躺在一粒瓜子壳里。窗外,美人蕉摆动,在期待着一场雨。他想自己应该会邂逅一场爱情,撑着伞,走过桥,逛过街,一起看城市的天空,一起数着数不尽的公交站牌和灯盏。可是,总有一抹记忆会最终出现在车站,唯一的一次相拥,她就走进了人群,留下少年在车站的起点,成了被遗忘者。

我想有个家。少年惊醒后,唯一记得的一句话。

屋里,四面白墙,他想起儿时村里放的露天电影,多少少女沉迷于大屏幕里虚构的生活,跟着放映员离开村庄,只为进城。少年的脑袋一片空白,他自己都无处安身,像浮萍,被城市的人流挤的跌跌撞撞。

为何进城?少年反复地问自己。城里的时光快如涡轮,不断搅乱着乡村的慢生活。城里种不了稻粟,水泥坚硬,远离故土,父母朝思暮想,少年左右为难。他未曾想过,人与人之间,除了握手、微笑、问候、青梅竹马以及邻里,还有车子、房子、钞票、墨镜、猫眼和面具。少年感到窒息和孤独,他伸出手,抓了一把月光。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梦断续如藕丝,日光偏西,天花板上的电扇还在吱吱作响,像是人踩在风吹日晒的脚手架上。

少年收拾行囊,往北,回江南。恰逢杏花正开,或素裹,或红妆。少年决定在此结婚生子,动手建造房子,砍毛竹,挖山泥,背山面水,适合遥望曾经的大城市。偶尔,他也拿本诗集,走在秋浦河边,看着芦苇一天天老去,几只约会的白鹭在耳语,忙里偷闲的耕牛在河堤上散步,少年感到血液流速渐缓,语速放慢,甚至动作都像微微开合的贝壳。他听见了蚊鸣、骨骼的摩擦声,呼出的气在眼前的撞击声,甚至,他会夜里独自披着衣服站在城市的顶楼,像一位垂钓者。不是梦魇,他却真正感受到自己毛发霜白,皱纹爬了上来,连翻书都开始喘气。

少年看着身边熟睡的妻儿,想着还在乡下的父母,疲惫不堪,他手撑着床沿,像一位摆渡的老船工。

少年冥想,开始按耐不住,想奔跑,沿着城市的边缘,环形运动。呼吸粗喘,步伐沉重,像个解甲归田的老兵。阴晴圆缺,少年的皱纹脱落,似蜕皮的蛇,他毛发乌黑,步履轻快,少年重新拿起书本,字迹愈加清晰,他一笔一划地描摹着,他笑着,是母亲第一次表扬他时才有的微笑。少年想哭,没有缘由,哭声和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哭泣一样,清脆,响彻,仅仅只是向世人和社会打个招呼,我来了。

少年越跑越快,他遇见了她。站在风中,微笑着,青涩如梅,没有后来的魅惑和红唇假面。他看见了青年的父母,一个孩童拉扯着父母的衣角,躲闪在身后。少年呼啸而过,像一节误点的火车,归巢的海鸥、迟来的梅雨。

少年跑累了,趴在水边的一块捣衣石上,昏昏睡去。许久,他睁开眼,水如镜,他看见自己的学生模样,身旁,一张高校录取通知书和车票被母亲用布包好。

少年拨开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轻轻推开门,走到院子里,父母睡在夜里,村庄睡在夜里,月光如旧,亮晃晃,霎时静,霎时冷,霎时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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