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酒

“弹”这个字本身就是有声音的。一念及，就有秋风过弦的出尘意味，所谓目送飞鸿，手挥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那长袍宽袖的一挥间，手看不到，弦已发音。弦起起伏伏，手翩翩跃波。“弹”字有魏晋的风雅意蕴。

从兵器上看也是如此，战神吕布是方天画戟，关羽是青龙偃月，张飞是丈八蛇矛，许褚是战斧，李逵那厮就随便两把斧头，这些货，怎么抵得上诸葛亮的城头焚香一曲？那一弹的风情，听呆了司马懿，也听呆了历史。

酿酒的叫法很多，我们那里有一种就叫“弹酒”。酒怎么弹？这是旧式酿酒，用的是糯米饭拌红曲，待到冷了，放入酒坛子里，放入一些凉白开，大致封一下口，就先不管了，让它们相互折磨去。几日后糯米饭和红曲发酵后，就变轻了，浮到了水面上。这怎么成？那会上霉起斑的，得让它们沉下去，安安静静地酝酿——酝酿可不都得潜沉下去吗？轻浮躁动怎么成？所以王勃酝酿时，得盖一床被子——乡人就发明了一种酒弹子，杉木板做的，“丁”字形，持柄用力，将它们镇压下去，如此要三番五次才行。往下压的时候，酒坛子里发出叮咚叮咚的声音，有如琴声，是为弹酒。

这个很不魏晋风度嘛，这不是糟蹋“弹”字吗？且慢。故老相传，晚清民国间，村里还有不用酒弹子的方法，那就是隔坛弹酒，据说清茂公就是其中高手之一。谁家酿酒了，隔几日后，就会去请他来。清茂公高瘦清矍，一部长须仙风道骨，只见他悠然而来，来到黝青色的酒坛子前，闭目，侧耳倾听，或微微蹙眉，或微笑颔首，伸出长长的手指，绕坛腹一周，迅速弹去。却听见叮叮当当，如鸣佩环，如击瓦缶，或清越，或低沉，或清澈，或苍远。虽然年年如此，但依然观者甚众，清茂公弹毕，主人递上热毛巾，清茂公擦手后，悠然而去。清茂公是前清举子，在村里有很多传说。

据说，弹酒需要的是宁静得听得见蜻蜓振翅的心，只有这样，才能隔物视物，才能恰到好处地弹出波澜，让它们心甘情愿地沉下去。清茂公没找到传人，也没人愿意学这个，他去世后，村里弹酒的技艺就失传了，大家就发明了酒弹子，但由于老是开封，酒味就淡了很多。这些我是听红霞说的，红霞是清茂公的曾孙女，我和她同学。那一年我们刚毕业，在我家的后屋，我们聊起弹酒。我们打开酒坛子，她喝了一小杯，脸红得真像红霞。她跟我说起村里的少年，让我谈一下谁最优秀，我就一一道来。我说七一子勇猛如吕布，她摇头；我说六四子精明如范蠡，她摇头；我说六九子书读得好，聪明如陈景润，她还是摇头。我就呆呆地看着她，她忽然屈指为环，倏地弹了我一下脑门，说你这个傻瓜！我曾祖父若是在，定要传你的！

这声娇嗔，我是隔着二十多年的时间看懂的。想来不觉微笑，不关爱情，却有岁月的酒香，还有种风神泠泠的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