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故乡

作者: 孛尔只斤·斯琴琪琪格2019年12月07日手机美文

今晚,我还是没有抬头看一眼天空,天上除了阴晴,许多年都没有什么变化。夜晚来了,北极星总是跟着月亮最先镶在天上。我是个容易迷路的人,但我从来不靠北极星找出路,我追到天涯海角,它还在北方。北极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谁也走不到它的终点。

我想,今晚月亮应该亮着吧,至少它不是初一的月亮,初一的月亮,吊着一弯女人的柳叶眉,和没出来没什么两样。现在,我的眼里全是我们村废弃的房子,我能看见我们家的青砖院墙已经换成了土坯院墙,上面有很多风蚀的豁口,很高,还很厚。有一人多高,有女人的水桶腰那么厚。今晚的月亮,应该是个十五的月亮,否则我不会那么清楚地看见我们家墙上的土坯陈旧成那个样子。它可能比我们家的先人还老,我的前世今生,它一直在那儿。

此刻,我正在我们家的墙外盯着一处土坯,我一直聚精会神、毫不畏惧地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我好像在等一件事情,或者等一个约定。我们村的晚上从来没有这么静过,没有人,没有牲口,没有鸟,也没有狗,甚至没有树。我在朦胧中感到了一股荒凉的寒气逼入骨髓。没想到,我一个从小怕黑的人,竟然这么胆大包天地站在这样的村庄里。我冥冥中感到,上辈子见过的那个人,一定会在今晚翻过我们家那堵土墙的豁口见到我。我在来路上痴痴等一个人,想象他以什么方式出场,在这残破的村庄里,他又会怎样突兀的出现。

我在喇嘛艾里长到成人,每天看着村东的牛倌大清早把一村的人和牛吼醒,然后承包掉牛们的一天。在成群的大牛小牛里,我踩着湿热的牛粪见过好几头白色的奶牛,但我一直没有见过白色的牛犊,也许我们村的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蒙古人养的牲口,天生就带着草原上丰富的营养。就像我,一晃,就要变成中年妇女。

现在,我等的那个人,驾着一辆牛车来了。那是一个白色的牛犊,它在月光下显得皮毛锃亮,体格健壮。吱吱呀呀的牛车上,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铁箱里装着满满的清水,那些水,应该是我们村最后一些水,被终究要回来的那个人收集了。

我得研究一下这世上为什么会有纯白色的小牛犊,为什么这小牛犊还会拉车,而且它的动作比马还快的出现在了我们家的土墙下面。我肯定只是眨眼的工夫,它竟一个越步就从我们家高高的土墙豁口跳进了院子。它跳的时候,水箱里的水一滴都没有浪费在墙外的街道上。我从没见过这么强壮的牛犊,起码一头牛,永远不会像猫一样翻墙而入。小牛犊长着蹄子,还驮着板车,板车上还有一整箱的清水,它必须走我们家的院门才算是个正常的事儿。但我那时使劲儿的望,也没望见我们家院门的位置,对于一个不需要走门的牛犊来说,我的望是多余的。

牛从墙翻进去了,但我和那个人是怎么进去的呢?我们谁也不知道。就像我们并不知道互相的样子,不知道从哪里来,又会到哪里去。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人烟的村庄里,我们很像是贼在晚上翻江倒海的活动。

那个人在我们家的院子里不容分说地洒水,院子几年前就已经不长草了,氤氲潦倒的样子,一如我那不曾景气的家。这里有积聚了几十年的尘土一直在风中四处游荡,它们大多从山岗上的坟场飘过来。死人的房子总是并不牢固的让风吹矮,坟里的身子缩了又缩,最后在地底缩成微量元素。但他们必须得进村看看,喇嘛艾里都这么荒了,他们先前和一村的活人说好的那些事儿呢?

一阵风的工夫,我们家院子里的尘土就把我抹成了一个村妇,那些途经我的风又把我吹老、吹丑。那个人把水箱里的水卖力地扬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却眼睁睁看着我们家几百年不开火的锅干着。他铁了心要改造我们家的院子,他不光要让我们家的院子长出草、长出树,还要让我们家的院子长出鸟、牛、猪、狗这些活物,他更想让我们家的院子长出一院子的男男女女。整个夜里,我一直没有问过他所从事的丰功伟业。他在月光下不停地忙碌着,汗流浃背,那急匆匆的样子明明告诉我,天亮之前,他一定会走,我留不住。

月光朦胧,物是人非,那个人的影子我是那么的熟悉。他像多年前让我深爱已久的那个男人,也或者像我姥姥、姥爷、大爷、大娘……那些永远和我不再相见的人。我没办法让我像从前那样幼小或者年轻,也就没办法留住我想留住的人。我还像从前那样容易依恋一个人,我努力的看清那个人的样子,我怕天一亮,薄凉的世界,让我忘记更多。

我们村已经没有人了,如果那个人走了,我一个人,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烧热我们家的铁锅,那铁锅里并没有水,可我很想把下面的灶火燃起来,让我们家的烟囱冒上一些青烟,我想保住喇嘛艾里我想保住的那些部分。

天就要亮了,我突然听到一声狗吠,不怀好意的一声狗吠。那声音尖利刺耳地划破寂静的长空,不容分说把我拽出了喇嘛艾里。我顿时发现,我们村的那些牲口和人,都不是自己出走的,而是什么并不友好的东西,硬生生的把他们拉走了。他们还来不及相互告别,来不及把那顿饭吃完,来不及把地里的活干完,或者,像我一样,来不及和一个相见过的人告别就已经不是喇嘛艾里的人了。

如果没有这场梦,我就永远不会明白,我所怀念的喇嘛艾里,已经空无一人,一片废墟。

我满世界地寻找一头可以拉车的白色牛犊,我想把喇嘛艾里最后的那些水带回来。

肥水,我不愿意让它流到外人的地界长出不伦不类的东西。

我们村的水,清凌凌的流回来,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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