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井

大约是凿井汲水的年代已经久远了吧，这年头，再没哪一口井是忙碌的，忙碌的是城市新辟道路上的车轮、脚步和喇叭，井都是闲井。

走近一口闲井，足有几分忐忑的，怕低头看见意料之中的荒凉清寂，又怕意料之外的什么，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更怕它要向你诉说那种被废弃冷落的心情，那一定是最不忍听的。

深信一口井是有灵性之物，不然断不会有汲不完的井水，年复一年源源滋养着市井众生。一眼井，不就是嵌于地表的一只深深的眼睛么？现在它一定是只你不忍和它对视的落寞孤绝的眼睛！

要在那些深街老巷里，才会遇上这样一口闲井，它们和周围的陈砖旧瓦一起陈旧老暮。而能从闹市红尘中拔出身来，用脚步漫踱老街，靠近一口闲井，并俯身探望井洞的那个人，又算不算得上是市井里的闲人呢？

一眼井的寂寞有多深？再没有探测它的井绳，再没有一只绞动辘轳的手，再没有“咕嘟”吃水的水桶，再没有欣快来去的取水人的脚步。那只左摆右摆饮着井水佯装醉了的桶，那只哐当碰着井壁仿佛晕了的桶，曾经一日数次殷勤上下，在小小的井里弄出清响，可是终于声沉响绝。这年头，再难得临井照影的汲水人！

一口井会知道世道的变迁吗？它知道，在日升月落的亘古秩序下，一切皆可变的道理吗？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水，已遵循管道铺设的路径潜入千家万户，不再仰赖古老的井。井被闲置起来，井被废弃了，井陷入了尴尬，井的风烛残年来了……

它曾参与“市井”的构建，它的角色举足轻重；可是如今，无“井”也成“市”，它多余了。

井闲下来了，每天只是睁眼看闲云，从一朵云去到一朵云来，从一轮月落到一轮月升，它的时光被拉得漫长。同时它可能在偷偷地谛听吧，谛听所有脚步的去向；对一双由远而近的脚步它是怀有期待的吧？

井里的水，甘洌吗？清甜吗？那个闲坐井边，正把木瓢里的水缓缓注入一个矿泉水瓶里的老头知道，可是没有闲人上前去问。

我不禁惊异驻足，这风景停留在我心里了！要使地面上一口井消失，方法很简单，甚至，要使一整片残旧的市井消失，也很简单，可是，掘进生命里的井，却不轻易消失。这口闲井，它深嵌在风烛残年的市井之中；更重要的是，它深嵌在风烛残年的老人心中呢。

一口井，你看它闲，它就是闲逸的，颇有些仙风道骨，无忧无虑，不去理会所谓命运，它且闲着，看云影天光。它是闲井，不是废井；它是隐者，不是穷途末路之人。

若是在村边地头，它该有许多野趣的：井沿的繁草是它浓密的睫毛，井壁的青苔是它滑腻的肌肤；它还可以在井底养只蛙，听她叮咚戏水，在井蛙无辜撞壁之际开心地荡一圈涟漪；上头的老树会告诉它四季晨昏的消息，一阵风过，浮云乱絮纷纷落入井心……

唉，这会儿倒真是想去倚一倚井栏，听一听那串井底的蛙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