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纹理

回了趟老家，几十里路，骑车走得匆忙，进了家门，满身满脸的汗。父亲顺手递给我一条毛巾，用毛巾浸了水，然后拧干，擦一擦，顿觉沁凉。

我开始注意这毛巾，不知道父亲用了多少个年头了，本来的颜色应该是洁白的，用得久了，失去了本色，变成灰白。关键是毛巾的质地，本来栽在毛巾上的一层绒毛，柔软、吸水，或者还有好看的图案，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悄悄退场了，剩下的部分也是勉强支撑着，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若平常，我会批评父亲太俭省，毛巾用到这种程度也不舍得换。现在，对他的节俭也习以为常了，他有自己的生活习惯。

我抖开毛巾，再晾在高处，却发现脱了毛的毛巾，到了近乎透明的程度，渐渐露出了它本来的纹理。这是一条毛巾编织时候的纹理，纵横交织着的线条，均匀、细密。如果不把一条毛巾用到这种程度，这种美感，是很难见到的。这种纹理，是一条毛巾的骨架，或者说是筋骨，也可以说是风骨。它的美感，就在于它的简单，一种历尽沧桑、洗尽铅华的美。

生活里有个习惯，一条新毛巾，先用来擦脸，脸是一个人的“名片”，新毛巾用来擦亮自己的形象。用到一定的程度，这条毛巾可能就用来擦脚了，脚的劳动量大，毛巾不再受主人的恩宠，但一样可以小心翼翼地安抚脚的疲劳。再后来，可能会沦落成一片抹布，脏了自己，净了别人。

删繁就简，剩下的其实就是品质了。

父亲的堂屋里，放着一张餐桌，也是用了多年的家具。刚做好的时候，餐桌上涂着一层油漆，咖啡色的，当年也算高端大气。现在，餐桌用了几十年，上面的油漆早就脱落，桌面斑驳，却露出了木板上本来的纹理。餐桌的纹理，是木板当初生长时候的年轮，那种不规则，但浑然天成柔和自然的木头的纹理，透着岁月的光泽和居家生活的温暖。这才是一张餐桌的该有的品质，木质桌面经过岁月打磨过的细腻柔滑，甚至还有一些伤痕，刀刻过的细微的痕迹，带着永远也擦洗不到的积垢，更显得一张餐桌的温良敦厚。

陪着父亲在堂屋里小坐。父亲半躺在竹椅上，似睡非睡，半闭着眼和我聊天，八十多岁的人了，有时候坐着，聊着，就打一个盹。我盯着父亲的那张脸，一辈子经历过的苦难，劳累，风吹日晒，喜怒哀乐，都刻画在这张脸上，人经过岁月，会留下痕迹，也会渐渐打磨出自己的纹理，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如山川沟壑，某一条皱纹里藏着的是幸福、愉快，某一条皱纹里掩饰着风雨、苍茫。

与父亲聊天，好多内容就是藏在这些皱纹里的，陈年旧事、家长里短，不加任何修饰或者个人的情绪，语气平静，娓娓道来，甚至当年的生死攸关，刀光剑影，都不再惊心动魄了，一个人一生的经历，已经被自己梳理成清晰的纹理，纵横着，像那条旧毛巾，细密而清晰，晾在高处，透着岁月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