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宜兴，微雨夜，竹林掩映的茶吧。四个人面对面坐着聊天。

不知怎的，朋友丹琨说起一些关于父母的往事。

20多年前，她结婚不久，碰巧单位分房，只要几万块钱就可以购买。但当时他俩全部的积蓄还不到一万元，在北京也没有可以开口借钱的朋友。本想就这样算了，远在山东的父母知道了情况后，说我们帮你想办法。她在心里叹息，父母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即便临时凑，也需要好几天时间。单位可是要求两天内就交钱的。

那是个冬天，下了大雪。清晨，天不亮，她就听到了敲门声，是父亲和母亲。他们从聊城坐了一夜的火车赶到北京。

父亲脱下厚厚的外套，腰里缠了一圈又一圈布袋，取下来，6万块人民币包裹得严严实实。她当时眼泪就下来了。那种震撼和感动，一直埋在心底。

后来，时光飞逝，父母年纪大了，也有了大把的闲暇。

她想，父亲没有坐过飞机，不如让他和母亲一起乘飞机旅游吧。

父亲一直说不行，不行，始终犹豫着，终于拗不过，坐上了去海南的飞机。

一切看起来都很好。飞机滑翔，加速，起飞，蓦地冲向高空，父亲脸色煞白，闭上了眼睛。

不过几分钟的慌乱，却好似一生一世。

飞机终于稳稳地在云端穿行，母亲看着窗外，忽然说，我们这是在天堂吧。

就是这一句话，父亲竟然笑了。

幸运地，一场惊险就这样被化解。她也终于明白，父亲的“恐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再也不敢，再也不要勉强父母做他们不想做的事。

沉默。窗外，灯光掩映下，月色有些暗淡。

我在想，多少次，我们都心安理得接受父母的全心付出，多少次，我们又在以爱父母的名义勉强他们按自己的心意行事。

也许，非要等到自己当了父母，才明白那份心情；非得等自己老了，才明白老了是怎么一回事，究竟想怎样度过每一天的时光，安放瞬息变化的心情。

其实，也到差不多的时候了。皱纹爬上眼角，染过的头发怎么看都不那么自然，脚步日渐慢下来，心事被深深地沉淀，喜怒哀乐都掩饰得很好。

很自然地就谈到老了以后的事情。那天，我们都有很多感触，因为此前去了当地一家叫九如城的养老院。

一切都跟想象的不太一样。

像是一个医院，完备的医疗设施，但没有病人，一个也没有看到。闲坐的医生招呼我们去体验一下某个设备，我摇摇头。他看出我的疑惑，说这里的老人都有一份健康档案，提前就安排好了检查项目，不需要等待，也不用担心有时间冲突。

像是一个幼儿园。到楼上，看到养护院的海报板上写着今日安排：上午9点，早操，听“小何说新闻”；11点，午餐；12点，午休；14:00，趣味图画；15:00，下午茶；16:30，自由活动。还有一张表格，写着每周社区活动计划，在固定的时间安排有歌曲赏析，手工制作，读书会，棋牌，联谊会等等活动。我看到老人们的手工制作，剪纸，拼布，还有盆栽，就像我在幼儿园看到孩子们的作品。玩具也和孩子们的拼插玩具一样，用来锻炼记忆力和识别力。

像是电影里的某一个画面，一间间雅致甚至有些华丽的公寓，一张张笑脸，会发生多少温暖的故事。

像是一家时间银行。把时间存储进去，为别人付出，同时支取等量的爱心服务。

在这个文化积淀深厚的江南古城，山林野趣，流泉沟壑间，有这样一方天地，不禁让人想起韦庄“游人只合江南老”的诗句。

但她说，这里固然好，我并不想，也不太想让父母住进这样的地方，我所想的只是建一座小小的养老院，和一群志趣相投的朋友在一起，慢慢老去。

我捧着暖暖的泡着红茶的玻璃杯，笑了。生命的最初和最后，因为本质上的孤独，我们都渴望朋友，所以需要群居，且是在美丽的地方群居。

在某一天还没有到来的时候，都在随意畅想。或者回老家重返田园生活，或者到风光旖旎的江南，或者去温暖的三亚海滨，或者往更遥远的异国他乡去。

究竟怎样才是安顿老去时光的最好方式？

想起不久前的一个聚会上，85岁的作家南丁先生站起身，不紧不慢地，唱起风靡一时的《当你老了》：“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当你老了，走不动了，炉火旁打盹，回忆青春……”

这首歌听过很多个版本，那一次，却是空前绝后。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仿佛积雪的岩石上飘落纯白的云朵；仿佛黛青的湖面掠过羽翼翠绿的鸟儿；仿佛大片的枫林上拂动红色的纱巾……

不看歌词，不需要伴奏，眼神温和而笃定，带着笑意，是对命运的胜券在握。

写作和歌唱是他与时间和谐相处的方式。

写作是在回忆，梳理往事，让人生日渐清晰。衰老不可怕，时间飞逝不可怕，因为一切都在记下来了，这本身已成为历史。就如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说的，我写作，不是为了扬名，也不是为了特定的读者，是为了时光流逝使我心安。

歌唱是一种愉悦身心的方式，他的气息均匀，浑厚，走过大江大河，看过山峦峰巅，不惊不惧，稳稳地，如沐春风。

那夜，在宜园行走，一直闻到一股细细幽幽的香味。后来，走出茶吧，蓦然看到一棵开着白花的树，才明白香气来自何处。主人说，它叫香橼。

缘聚缘散，香气不散，生命的烛光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