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归去

你说：“快回去吧，外面冷！”

于是我裹紧大衣，手里捏着你刚买的滚烫的烤红薯，冲进寒夜里，向楼上奔去。忽然想起书包落在你车上，只得赶快往下跑。生怕你走了，担心地从三楼望下去，正看见你仰着头，夜色如波涛汹涌的海，你被围困在路灯的昏黄中，像一座孤寂的岛，祈求繁星的指引。你我目光交会的一瞬，你惊讶地咧开嘴，又慌忙地低下头，换上一副波澜不惊的面具向我挥手示意，催促我快点上楼去。

你是在目送我吗？

你说：“循着楼梯的灯光，我看着你上楼比较放心。”

如一朵花开，似一颗星坠，从来悄无声息。若不是这次偶然的发现，怎知父亲你又是第几次目送我呢？

童年是一朵记忆的花，开在你温暖的旧摩托车上。在你那小小的旧摩托车上，你我曾是如此亲密无间，冬天我缩在你背后躲避疾行而来的寒风，夏天我枕在你肩上香甜地午睡，难怪童年的梦总在风声和绿荫中畅通无阻。我怀念你在冬日里哈着雾气龇牙咧嘴地说：“这天儿可真凉快啊！”讨厌你来了兴致就唱一路跑着调的老歌……

春天我最喜欢和你一道去逛鸟市，在花鸟鱼虫的世界里任意游荡，在卖小猫小狗的摊边流连忘返，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小小的我可以骄傲地坐在你的肩头给你指路。夏天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去莲湖公园，捞几条金鱼，偷几朵荷花，累了就找个小摊吃几串烤肉开两瓶冰峰。秋天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去小雁塔，在银杏的金辉中缓步慢行，听你轻诵那一首首动人的诗篇，你用镜头欢快地记录下在林间忘情奔跑的我。冬天我最喜欢和你一起去放鞭炮，你负责勇敢地点火，我负责惊恐地堵耳，高兴地尖叫，直到屋里饺子的香气渐渐浓郁……

不知从何时起，家里总是阴晴不定，我的眼里常常倾盆大雨。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响，摔门的动静越来越大。我坐立不安，等待审判的日子逼近。煎熬使我的眼泪干涸，我不哭不闹，因为我终于明白，有些人是不可强求的；有些关是只能一个人过的；有些路啊是只能一个人走的……（你们终是离婚了）

我们原本亲密无间的朝夕相处，变成了一月一见的例行公事。你的气息渐渐淡薄，你的背影渐渐疏离。

我已很难找出与你哪里相似了。是一样扁塌的鼻子，一样略凸的眼睛，还是笑起来冒着傻气的嘴角。我讨厌与你相像了，我甚至嘲讽你南方人的矮个子和浓重的口音。我也开始讨厌你的摩托车了，因为我再也无法缩在你的背后躲避风雨，只得戴上帽子与你一同吹风，听你讲单位的琐事，亲朋的变故，自己的无可奈何……风搅碎你满腔的叹息，被我一口气吸入心肺，痛得想落泪。你似乎已然忘记了与孩子如何交谈，乐观和爽朗越来越少……是你老了吗？你怎么会这么早就老了呢？

后来你买了小汽车，可是我却更加讨厌。在那幽闭的小小空间里，你总是把养生节目的广播声放得很大。你举着一本掉了页的《黄帝内经》，仔细端详我的脸色，硬要让我张嘴给你看舌苔。然后自顾自地点点头道出一条条中医理论，什么脾胃不和、心火过旺、肝郁肺热……再死乞白赖地塞给我一堆中药材，殷勤地嘱咐我要怎么吃。我心想你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你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这么早就开始养生了！看来你是真的老了……

记忆中你从不曾轻易落泪，唯有在回乡时，你静默地拔去奶奶坟头的荒草才悄悄地抹几滴眼泪。可我却让你在合家欢聚的新年里落泪了。亲朋们怂恿我给席间的你敬酒，可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肉麻的话。憋了半天才说：“嗯，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祝你健康吧。你一定一定要健康，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真正了解你，真正走进你的生活，走进你的心里……”你在席间泣不成声。我想，父亲啊！你老了，是真的老了，连眼泪也多了起来。

父亲，原谅你的女儿，原谅我让你落泪，原谅我那些轻慢的语气，嘲讽的口吻。原谅我总是用背影向你告别，告诉你不必追。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开始理解你，理解你少不得志的无奈，理解你命途坎坷的心酸。理解你生命中失去女儿所造成的巨大遗憾。

岁月逼迫我成长，我渐渐地明白了你口中的世事无常，明白了你总对我说：“等我老了，你不用管我，我自己去养老院就行了……”是什么意思。你只是想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一遍又一遍地听我说：“怎么可能？我才不会让你去哪儿，我会养你的。”

挫折让我一次次认清现实，我越来越了解自己，才发现你我竟是如此相似的一体，一样的固执、文艺、爱幻想，一样的喜欢先斩后奏地做事情。有人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我想她是对的。一个人只有越深刻地了解自己，才能越宽容地原谅别人，只有不断地原谅别人，才能去救赎自己。

回首我们来时的路，我早已用背影弃你于千里之外。所以我明白，我要等。等待世事来启迪智慧，等待追悔去检阅过往，等待流年来澄清误解，等待岁月让你我和解……

不，光是等待还不够，因为它太过漫长，我怕自己来不及，来不及等待你追上我的脚步。所以我要奔向你，奔向那往日的时光，我要奔到你的身后去，用我的目光来牵挂你的余生，让你感到温暖与安全……

相信终有一日，会以我之目，送你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