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然而散的书香

作者: 王光龙2020年01月16日美文阅读

这样的一个傍晚注定是柔和的,秋天的夕阳如橘黄色的雾气,轻轻罩住这个村庄。光线贴着地面慢慢匍匐着,过了院子,顺着门框企图偷偷地拐进屋子里去。姐姐坐在门口,背靠着门框,夕阳没有去路,就顺势趴在了她的肩头。穿着格子花布上衣的姐姐没有注意到她身后像水一样漫延的阳光,她的眼睛盯着一本砖头厚的书,书铺在自己的膝盖上,红褐色的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是古龙的《多情剑客无情剑》,书有些旧,页角泛黄。夕阳照亮密密麻麻的字,像是照在夜晚来临前飞舞的蠓子,缠着光亮挥之不去。姐姐沉浸在刀光剑影的世界里,她没有注意到一片夕阳像蜷缩的猫睡在她的身旁,醉倒在一缕缕宁静的书香中。

姐姐是大姑的小女儿,上有三姐一兄。记忆中的她总是拿着一本厚厚的书,独自走在乡村的路上。那时的庄稼人理解不了一个爱看书的女孩,尤其是一个处于十几岁花季女孩的心思,她的心里装的可能是和泥土无关的一些东西,比如书籍,能够带她暂时离开眼前鸡鸣狗吠,尘土乡民的村庄。

姐姐抬头看了看冷却的夕阳,合上书,站起来抖落一身的霞光。打开鹅笼,赶着鸣叫不歇的鹅往田野里去了。

秋天的雨水涨腻,田野里的草疯长,新犁开的泥土也冒出了青绿的草芽。鹅一到田里,便忙不迭地用坚硬的喙去啄食那些嫩草。姐姐站在田埂上,放眼望去,错落有致的草房,层层而上的梯田,除了泥土就是草木。若是飞鸟,也会爱上这年复一年,祖祖辈辈都单一的色彩和景物吗?姐姐轻轻叹了一口气,把赶鹅的竹篙放一边,坐在随身带的小板凳上,又重新打开未读完的书。

姐姐来到我家的时候,天已擦黑。父亲神色凝重地坐在屋角,看着站在一旁的泪痕未干的姐姐。作为农民,父亲可以埋头向坚硬的泥土刨出粮食。作为唯一的亲舅舅,他如何去为姐姐寻找复读的机会呢?父亲和学校,仿佛泥土和天空,只能观望,却没有相通的路。

父亲安慰姐姐先住下,自己一个人出门了。这么多年来,父亲只在方块的田亩里来回转悠,这次他从泥土里拔出脚来,去镇上的高中为姐姐叩开复读的门。几经辗转,父亲终于通过曾经为镇里中学看门的人找到了学校的领导。我无法想象父亲那时是怎样卑微地恳求学校领导,怎样拿出镇里人看似寒酸的礼物。父亲一生低头对着土地,无比的虔诚,那是一家人生存的所在。这次,他也以一个农人的身份虔诚地走进和泥土毫不相干的学校,为了姐姐的未来,他一次次等候在学校门口,他一次次地低着头寻找着门路。父亲像一颗蒿草,来到了不属于他的地方,在风中战栗。最终,姐姐走进了学校,开始了她一年的复读生涯。

姐姐顺利地考取了师专,高高兴兴地去了县城,留下了大姑和一袋子书。

子女们像鸟儿一样飞走了,大姑守着几间草屋,像是守候着一个破旧的空鸟巢。每逢下雨,麦草屋顶上经年的黄褐色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逼仄的门前冲削成窄窄的小沟。这时大姑披着用化肥袋内薄膜自制的雨衣,像个稻草人,扛着一把铁锹就冲进了雨帘。

我知道大姑要去田里,雨水太旺,淹没了幼苗,天晴后就会腐烂,颗粒无收。没有收成,欠下的债就无法还清。大姑知道,她欠下的不仅仅是钱债,还有人情债和还不清的儿女债。这一切,都必须由作为母亲的自己来还。

大姑走了,家里只剩下我。我在几间窄小的房间里转悠,翻箱倒柜。每逢假期,我就会来大姑家,只为寻找姐姐留下的书。大姑家里搪瓷脸盆,茶杯都是姐姐毕业后带回来的,上面还印着XX师专的字样,即使磕破了瓷,缺了角,大姑依然舍不得扔掉,姐姐留下的书,大姑自然会收藏好。终于,我在床头堆积的蛇皮袋中找到了一袋书。满满一袋,我打开倒在地上,如小土丘,一本本翻检。姐姐学的是数学,几何、代数的课本习题本很多,我不感兴趣。我喜欢那些故事书,历史书,以及充满想象趣味,能够带我逃开眼前乏味生活的书籍。

我搬张板凳坐在有亮光的门口,靠着门框,像姐姐当初的模样,读着她当年读过的书,看着她做过的笔记和字迹。整整一夏,我时常一个人坐在屋檐下,细读了姐姐留下的《中国古代历史》、《语文》和一些神话书籍,却始终没有找到姐姐的那本厚厚的《多情剑客无情剑》。大姑经常在田里劳作,我无法和那些口音和面容迥异的村里人沟通,唯有那些有限的书,才能让一个小学即将毕业的孩子不感到空虚和恐惧。

大姑有时候让我去放鹅,我赶着鹅,去池塘,去一些荒草茂密的田野,这些田地我不熟悉,只知有草就能放鹅。我站在田埂上,手里杵着竹篙,在泥土上戳洞,画画、写字。姐姐留下的书我已经看完了,我只能看看这群鹅、这些坚硬的泥土和陌生的村庄。那个时候,我才感受到姐姐的寂寞,感受到她在这个深海一样的村子里窒息般的感觉,唯有书,才能暂时逃离或者永久地离开这片土地。

书,是姐姐打开城堡般村庄的钥匙,她走了,走的义无反顾。

姐姐走后,我感到她所居住的这个村庄和村人顿时苍老了许多,当然也包括大姑。大姑从田里回来后,就赶着做饭、把鸡鹅等牲畜赶进笼里。子女们都走了,现在只有这几间空房子和这群牲畜陪着她。牲畜很多,不过,她一个人能吃多少呢,待到冬天,她会把这些鸡鹅腌制起来,挂在房梁上,等子女们回来的时候,让她们一个个带走,最后只剩下空空的挂钩还摇摆在房梁上,油渍未干。大姑每年也会给我家六七只鹅,我儿时的时光里,总是那些毛色光泽白腻的鹅陪着我,有了鹅,我就会想到大姑,想到姐姐和她的那些书。

闲时,大姑会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厚厚的两大叠相册,那里面全是姐姐读书时的生活照。她一页页翻开,一张张细看,给我讲解照片后面的故事,这时的她满是温馨和幸福。我看到,照片上的背景是城市,找不到任何和泥土有关的衬托。大姑宁愿一个人深陷泥土里,风烛般在风雨中摇曳,她的任务完成了,把子女送出了村庄,她们不用被泥土淹没在生活的苦难中,在城市里,彷如新生。只是,我能够明白大姑一个人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时候的冷漠,她不点灯就躺下。一个人,一盏灯能够给她多少温暖?

我开始明白大姑的思念,一个母亲对子女的思念,藏在心里,无关乡村和城市。

姐姐结婚后,和姐夫在同一所乡镇中学教书,与公婆住在一起。

过年时,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去姐姐家拜年。我来到姐姐的房间,弟弟和其他的一些孩子正簇挤在电脑旁玩游戏。姐姐的房间干净,简洁,只是少了书架。前些年,未分家时,姐姐一家挤住在一楼的一间平房里,放上一张床,房间已经略显狭小,可是贴墙边还有一书架,上面摆了不少的书。除了姐姐的教学课本外,还有一些文学读物。我记得那个下午,我安静地读完了一本童话书,耳旁感觉不到过年的热闹。直到父亲喊我该走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把书放回书架了。

那个手持书本想离开乡土的女孩已经做了媳妇,同时又兼有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被生活的藤蔓缠绕,姐姐无暇分身去翻阅曾经的书本,如今,姐姐的房间已经容不下一个书架。

饭后,姐姐又开始忙碌了,有人找她打麻将,她擦了手,和大家打声招呼,不好意思地出去了。现在的乡村还稍显闭塞,年时的气氛渐渐被麻将声所淹没。踩着炸碎的鞭炮红纸,走在街上,就会听见哗哗啦啦的搓牌声,此起彼伏。乡村,忙时太忙,不顾饭食时间;闲时又太闲,大把大把的光阴无处挥霍。找人闲聊总有说尽时,更何况现在村里人也学会了城里大门紧闭的习惯。窝在家里看着无新意的电视,总有乏味的时候。麻将,扑克,重新激活了年味渐淡的乡村。四人游戏,一群人围观,不知天已微黑。

离开姐姐家的路上,一旁,有一处水塘。塘埂上杨树挺立,照水摇曳。偶有白鸭泅水,波痕一圈圈荡漾而去,甚是悠闲。我曾想象在塘埂上,有个人应该手持书本默读,来回踱步,风拂过水面而来,带着清香,撩乱发梢,把书合在胸前,看看这样的纯乡土的景色,多看一眼也会醉吧。只是,那是我多年前的想象,我抬起头,那个背影如此的熟悉,忽一恍惚,始终没有认清那个人究竟是姐姐,还是我?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