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空，有灵魂盘旋

走了，不喜亦不悲。

有些情感和人，和爸爸一起推进了烈火。

想想人这一生，多么孤独。老爸是孤独的，也是率真任性追求自我享受的。

夜里鼓乐声一段段响响停停，守灵的亲人熬不住连续困倦，陆续出去了。偌大的灵堂，只剩我一人，倦极又冷静，看看时间，已快三点。走到棺前，查看火烛，抬头看见了爸爸隐约露出的鞋底，望着覆盖下的轮廓，不害怕，却也不敢推开透明棺盖给他盖好。就那么站着，望着他。冰冷冰冷的寒气一丝丝透出来，这是爸爸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慢慢的想和他说些什么，眼泪就下来了。

一

爸走的时候我刚离开，收到电话接了石头再赶过去，？已聚了一堆亲人。病房里明亮雪白，他微张着嘴，苍白蜡黄的脸，没有皱纹。握着他肿胀的手，心痛却没有眼泪。穿衣服的时候，老弟试穿，一层层按规矩套好，暖衣。然后，给爸穿上。余温尚在，胳膊绵软沉重，怎么都拉不进衣袖，妈妈在一旁撕心裂肺地哭喊。石头帮舅舅抱起他姥爷，大姐、巧姐、文翠和我，还有谁，不记得了，一步步穿好衣服。男人们抬走了遗体，女人们收拾东西。

取遗照，办死亡证明，灵堂布置，公墓刻碑，单位请假，通知亲属，安排殡葬用具，接待宾客，办理火化手续，协商追悼会事项，请人照顾妈妈……

白天忙忙乱乱又按部就班。雨一直下，打着外面的玻璃顶棚，噼里啪啦。顶棚漏雨，跪垫溅湿了一大片，香烛火纸烟熏弥漫。亲朋好友陆续而至，跪拜、答礼、致谢。花圈环簇，哀乐循环。夜里守灵，上香、烧纸钱，和陪伴的亲戚朋友说话。

一切，不真实。回顾起来，像木偶在演戏，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只记得白的刺眼的病房和那夜的寒冷。

二

小的时候，你从来没管过我们。在部队许多年，不知道我和弟弟上几年级，在哪里上学。回来就是和战友相聚，吃喝烟酒。探亲假满了就走，毫无留恋。上了中学，一家人能近距离接触，也是一周从部队回家一次。印象里唯一接过我下晚自习的是一个深夜，错过了公交，只能走，路上碰见你来接我。再有就是一个暴雨天，夏季，你来送伞，站在教室门外，浑身淋透，天已放晴，彩虹在你背后。

其实我性格里好多东西，争强好胜，独立坚强，都是受你影响。军人好多时候显得无情。寒暑假去部队，整齐划一的营房，程式化的训练，荷枪的卫兵，大食堂胖胖的厨师，偶尔还会出现在梦里，熟悉又遥远。

转业到地方，家里每天好多客人，凡是送烟送酒送茶还有钱的，都被虎着脸赶出去。有人晚上来，我就不开门。因为你说过，什么东西都不能收。奶奶老弱，妈妈良善，弟弟不懂事，我就是一家之主。你还告诉家里出门要注意安全，因为有危险。有一回一帮人在家喝酒，一个青年敬酒时说，头儿，今天你敢对着匕首拍着胸脯，有种往这来！我们还真不敢上前收拾那帮家伙！你爽朗大笑。是的，你什么都不怕。又最痛恨歪风邪气，你这一生，做人的确让人尊敬。

可是，你又是最不负责任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我记得带着弟弟出远门找你，中秋节。我记得没有生活费，家里的窘迫。高薪，你的高薪，基本都不给家……多少年，妈妈养着一个家，不容易。

大家都是孤独的。

后来，你很疼爱外孙，才有了情感的回归和流露。老了，最后，始终是妈妈照顾你，你一刻也离不开她。

你走的时候不瞑目。我知道你不放心什么。你留恋生命，担心妈妈的未来，操心我房子的装修和后半生，安葬的方式和地点……你都跟我说过的，我知道。

你放心。

三

夜里烤的有炭火，堂哥堂姐们又回来守灵了。擦擦眼泪，走开了。

续些火纸，烧旺，再燃几根香烛。殡仪馆还有几家办丧事，夜深了，几桌麻将也消停了。仿佛都有器乐，记不清了。这是春天的夜晚，爸爸在人世的最后一个夜晚，四月十九。

裹紧棉袄站在外面台阶上，看那高远的天。雨停了，夜里没有星星，似乎有铅灰的流云。白天朋友的拥抱和安慰，让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一直不清醒，没有时间思考，没有安静的地方给情感一个安顿。夜里，一切都静止了，心灵开始活跃了。

想念，深刻的想念。轻轻的呼唤，如果有感应的话，一定能听到。需要怀抱，依靠，爱。没有消息，深潭般的爱恋，没有任何波澜回应。有一种绝望，是平静的绝望。

最害怕黑夜的人，站在黑暗里。影子不肯到地面上，它附在我耳边说，放下所爱吧，不要执念。

那高空，有灵魂盘旋。

万物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