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艾晓林2020年03月17日美文阅读

我开着车。母亲坐在车上。

今年夏天,气温特别高,持续时间特别久。母亲说,她要回圣灯山下的老屋住一段时间。

车驶出圣灯山场镇,经过正在修建的高洞子水库。水库即将淹没以前的巴县九中。母亲在这里读了两年初中,我在这里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回来又当了8年高中教师。母亲轻轻地对我说:九中都要被淹了。语气中满是留恋和遗憾。

我们继续沿着小溪前行。母亲望着窗外,喃喃地说:“外面全部都是山。”过了一会儿,母亲又自言自语地说:“全部都是山了。”

我的心不禁沉了一下。

再行过一段路,母亲又说:“全部都是山。”

我知道,山,是母亲心中永远的依恋,是根植于母亲灵魂的挂牵。母亲75岁了,对故土想念更深更浓了。

母亲的前半生,总是和山联结在一起的。

那时的圣灯山是个十分偏僻的山区。距离县城鱼洞有50公里,离稍显热闹的跳石乡场也有10公里,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九弯十八拐地通向外面。

圣灯山主峰下西面是一片生长着茂密松树的山,山脚下有一个四合院。一个彭姓的有钱人修建,主人一家人住了正房。我外公兄弟俩是他的佃户,住在偏房。房前房侧都是一块块水田,远处是一个个山峦,有一条小溪流过,再从一个20多米高的崖上,飞流而下,一直向前汇入长江。

母亲就出生在这个小院子里。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小时候,她既要带弟妹,还要到屋后的山上捞柴,到屋前的坡土里割猪草牛草。小学毕业,到离家10多里路的巴九中读初中。读了两年,学校停课,回家务农。等到可以复学的时候,她已经和父亲结婚,失去了再上学的机会。

父亲在城里的工厂上班,母亲的户口不能迁到城里。外婆也没分给母亲房子住。彭姓地主家的房屋已被没收成了公房,他的子女都在城里上班,不住在老屋,空着没人住。我们一家五口就借了两间照壁房子,相依为命。

在我的记忆中,年轻的母亲每天总是忙碌地劳作。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尽管家里粮食少得常常吃不饱肚子,我们四姊妹又都是正在吃长饭,母亲仍然早早就把吃的煮好,然后出门,到田坎、山坡割猪草、牛草,到山上捡一些树枝、枯草回家做柴烧。到了生产队上班的时间,参加队里的劳动,完成分配的活路。下了班,还要种好几分自留地。天黑了,才能回家做饭。吃完饭,就在房前的石地坝上做一些杂活,和院子里亲戚说说话。

如果是冬天挖红苕的时候,天黑得早,等到大家把红苕过了称集中起来,再根据家中人口、工分计算出每家应该分配的斤数,才在昏暗的煤油马灯下开始用称称了分给每家,最后如果还有剩的,再平均分给每家。这些红苕都是种在坡上岩下,离家远,山路难走。倘是雨天,更是泥泞湿滑。我和二弟常常也要去帮助母亲,但年龄尚小,只能用竹背篼,背得也不多,主要还是靠母亲。实在没办法,亲戚们也帮母亲背或者担一些。等回到家,便十分晚了。我帮着烧火,把红苕淘洗干净,等母亲做好饭吃过,睡觉的时候,差不多半夜。

听老人们讲,以前山上都是树木,高大挺拔,蓊蓊郁郁。经过大办钢铁的特殊年代,很多大树都被砍伐掉。仅有的山林,除了一小部分划给每家作为自留山,其余都是大集体所有。没有煤做饭,只能用柴禾。自留山的柴草根本不够,只有到田坎上、林边的坡地上、树林中,割一些草、砍一些杂木,用竹子做的“爬花”捞一些松毛,带回家烧火做饭。

七八岁开始,我就努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和母亲一道去地上干一些杂事。那一年夏天,天刚蒙蒙亮,母亲带着我去割柴草。圣灯山南边山头,竖立着一块石头,形如竹笋,我们称之为“石笋”。山下有一片土坡,我们叫“坡上湾”。穿过树林,走了三四里上坡路,我们来到坡上湾。天仍然没亮,母亲和我将竹篾背篼放下,坐在地上。

黎明前的夜空璀璨美丽,天空格外高远明净,星星晶亮,微风徐徐吹来,空气特别清新。年轻漂亮的母亲遥指着天上,告诉我这颗是牵牛,那颗是北斗。繁星密集的地方是天河,有7颗星,那是7个仙女。我们对面是绵延起伏的石岭山脉,再望远,还可以隐隐看见有灯光。母亲说,那是重庆城。父亲,是十里钢城中的一盏明灯。母亲搂着我,深情地望着远方,双眼也像燃烧着炽热的爱之灯。母亲口中,不自觉地轻轻地哼起了歌,轻快的歌声随山风飘向远方。

16岁那年,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家,后来,土地分到了户。弟妹们都在小学、初中读书,父亲只有在探亲假才能回家。家中的农活只有母亲一个人承担。母亲辛苦地劳碌着,家里的粮食逐年多了起来,不再愁吃不饱肚子了。每到寒暑假,回到家中,我们兄妹一起帮助母亲做一些农活,空的时候,辅导弟妹们读一些书,享受着恬静、快乐、温馨而又幸福的时光。

在母亲心中,她出生在大山里,在大山中成长、成家,把孩子一个个养大成人。山里稻香麦香,红苕蔬菜旳香,清冽洌泉水的沁香,都是那么诱人和熟悉。母亲心中,山是圣神而让人肃然起敬的。

一直到1987年,由于腿疾,差点让母亲站不起来,才将户口迁到了父亲处,离开了老屋,离开了生养她的大山。

每年,母亲仍然要回几次老屋家中。在公路上,看看四周的山;到曾经起早贪黑地劳动的田地上转转,闻一闻泥土和庄稼、粮食的清香;吃着新鲜的饭菜,和亲戚老友说一说家常。母亲心中自是十分惬意和感到满足。

老家是1975年才修通了砂石公路,只有难得来一次的货车通行,小轿车更是难见。1979年,我提着一只杉木做的小箱子,母亲陪着我走了近10公里的山路到跳石乡场上,才坐着公共汽车去上大学的。现在的公路,已通过扩宽,先是水泥路,再铺成草油,平坦而舒适。路上行驶的车也多了,如果是节假日或周末,回家的人和到圣灯山风景区度假的人多,还会塞车。坐在车上,母亲触景生情,就会回忆起当年那些走山路的旧人故事。

小时候,山上林中主要生长着松树、柏树,偶有水杉、银杏等珍稀物种,杂树都被砍了作柴烧,显得疏疏朗朗的。山崖岩下,凡有坡土的地方,都种了庄稼,主要是小麦、玉米、红苕,偶有土豆、胡豆,田里种的是水稻和小麦。现在,田里很少有人种水稻,更多的是花卉苗木和附加值高的作物。山林都实施退耕还林,老树继续生长,更加繁茂。坡地上栽种着名优果树,增加经济效益。年轻人都进城务工,在家的人,需要烧火做饭的柴少,杂树都生长起来。从前的山路更是少有人行,丛生着藤蔓和杂草,老路几乎都寻不到踪迹。

山更青翠,水更碧绿。已然不是母亲记忆中的山了。

或许,这正是母亲儿时心中的山?

山还是那些山,老屋还是那座屋。但母亲日渐老了。70多年的风雨人生,一路兼程,留在母亲心中的山更加美好,已是将山融入魂灵,镌刻成生命中灿然盛开的花朵。

我要常常陪着开始蹒跚的母亲,牵着她的手,去倾听她那么熟悉的土地的呼吸,去仰望那些大山,去轻抚那些青草古树。

我会陪着母亲再去走一走那些不知走过多少遍的山路,就像走过那些青葱的岁月。

我也是大山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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