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之下

作者: 邵丽2020年03月19日美文阅读

下了火车走了没多远,天色便暗了下来。那暗却不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天地瞬间被一块黑布蒙住。接我们的大人们便打开手电照着前面的路。走着走着,他们偶尔会朝天上照一下,一根光柱便呈扇面形撑开,亮光处竟然纷纷扬扬的,像下着雪,仿佛能听到吱吱的落雪声。那时候还没有高压输送线路,每到傍晚,生产队会用小柴油机发一会儿电。电流通过东拉西扯的各种电线传送到千家万户。灯泡被从屋梁上吊下的一根铁丝钩着,害哮喘似地忽闪忽闪亮着,像一只随时可能飞走的大鸟。但就是这样一点光,让乡里人的生活稍微有了现代感,农具、粮囤、八仙桌……都在灯光里蹲着,隐现之间好像有很多话要讲。我知道它们有很多故事,它们会以自己的故事告诉姥姥,再由她转述给我。稍晚一点,发电机就会熄火。晚睡的人家就点上了油灯。有人来串门,他们就把油灯举在自己的脸旁去开门,然后再去照亮对方的脸。在一团昏黄的光里,两张脸都笑得跟花一样。他们说着乡下人惯常而又毫无意义的话,直到临走才说明来意,大多是一些针头线脑的琐事。

我和两个哥哥跟着大人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们的寒假就这样开始了。在半道上,月亮升起来了,天地又在瞬间亮了起来,万物都在晃晃荡荡地浮游,仿佛一切都被溶解在水里。那时候我就特别渴望尽快见到姥姥,她对天上的事情懂得真多。在她的故事里,“天”是我们的另一个家园,她对它的熟悉程度好像它就在邻村。关于月亮,关于星星……那故事饱满且晶莹剔透,像一只只熟透的柿子。我常常想,那么多星星,姥姥怎么会记得住它们的名字呢?那时候,姥姥就告诉我,天上一颗星对应地上一个人。我立即兴奋起来,真想知道哪一颗星星对应着我。

那时候我的野心像草一样疯长,我已经能自如地进出自己用词语搭建的世界,它连接姥姥讲述的世界,但又有很大的不同。我以自己喜欢的方式随意删改它们,从来不告诉任何人,以免他们干预我故事里的生活。

这几乎成为一个仪式:每到快过年的时候,我们就乘坐小火车到姥姥家去。那火车小得跟玩具差不多,只有五六节。后来我看电影《智取威虎山》,指着那列道具火车说,看!我们就是坐这个回的姥姥家!

那些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戏班子,每逢过年都会到各个村子演出。刚来的时候,他们悄没声地进村,住在村子东头自己搭建的帐篷里。

他们的到来给贫乏的乡村带来了欢乐,妇女和孩子围着他们,即使他们穿着平常人的衣服,也觉得他们不是常人。当然,他们也活在自我的世界里,对周围的人群视而不见。他们坐在马扎上,把鞋子脱下来,轻轻地磕掉粘在鞋帮上的土。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扎着架子吼一嗓子,响遏行云。

我真的很羡慕他们。他们可以活在两个世界里,到了晚上,他们就是另外一些人了。一会儿他们是《野猪林》里面目狰狞的解差,一会儿又是《智取威虎山》里英姿飒爽的杨子荣。我喜欢《大祭桩》里大段的唱腔,虽然词听不太明白,故事也看不大懂,但那种悲伤却是真实的。唱到高潮处,台上的演员泪流满面,台下的听众也在哭泣。那时候,我把紧张得出汗的手放在姥姥的手心里,紧紧地靠着她,不知道在那个泪水涟涟的世界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姥姥也把我搂在怀里,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背,好像我是个被吓坏的孩子。晚上她搂着我睡,跟我讲起了戏里的李彦贵与黄桂英,讲他们的婚约和爱情……在她的讲述里,很快我就睡着了。戏里的那个世界和姥姥口述的世界,差别是那么大。我隐隐约约觉得,她枯树般的手和苍老的容颜,是跟这个戏格格不入的,或者说,姥姥已经苍老到没有资格讲述这个温暖的故事了。但她的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呢?她有过爱情吗?她和我姥爷,都差不多活到一百岁。从我记事起,好像他们就是这么老,一年到头都是黑衫黑裤,外面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他们从不打听,更不会为此而大喜大悲,一直到死都是这样。

在演员换台期间,有一个年轻的乐手吹起了双簧管,竟然是一支外国的曲子,那个旋律很多很多年我都记得,但始终不知道名字。有一年,我在香港机场转机,突然听到了这支曲子,竟让我呆呆地愣了半天。我想起了姥姥,想起了乡下过年期间的戏班子。还记得姥姥去世的前一年春节,她在我们家过年,那时候姥爷刚刚去世不久。我陪着她在电视机前看戏剧节目,是我最喜欢的张火丁的《锁麟囊》。我跟她讲薛湘灵,讲赵守贞和三让椅,讲因果报应。跟我小时候在她怀里一样,她在我压抑着情感的声音里,睡着了。

天还没亮,姥爷就带着渔具,鱼篓和鱼叉,还有他的一条黄狗下河去了。姥爷一直忙到中午才回来,带回一袋子大大小小的鱼虾。他把袋子扔在院子里,就出去了。

不用打听,姥爷肯定去了他最喜欢的牲口屋,那是村庄的文化娱乐中心。屋子里混合着牛粪、草料和烟草的味道。我跟着哥哥去找过姥爷几次,第一次看着他们在牛粪堆旁边席地而坐,大为惊骇。后来慢慢也习惯了,甚至喜欢上了那种特有的味道。

我还喜欢看那些牛吃草。它们静静地咀嚼着,不时拿眼看着你,潮湿的眼睛表示着它在向你示好。果真,有一次我去摸它的头,它就一动不动地闭着眼睛,支着脑袋让我抚摸。

那天姥爷中午很晚还没回来吃饭。姥姥指派我和哥哥去喊他。刚进院子,就看见一堆人围着一头牛。走近了,才发现是我摸过的那头牛,白脑门上飘着一朵黑花。

姥爷说,村里要杀几头耕不动地的老牛过年,让我们赶紧回家,不要等他。

大人们都撤很远,只有孩子们围得很近。杀牛的屠夫是个赤红脸的矮胖子,腰里围着油腻腻的围裙,看起来倒挺和善的。他过来告诉我们,小孩子都要把手背起来,装作被捆着的样子。这样他在捆牛的时候,牛看到周围的人都被捆着,就不反抗了。

他捆牛的时候,我们都把手背在身后,牛果真一动不动。把牛捆好之后,他抄起一根长柄斧头,对着牛头小声念叨了几句什么。然后朝后退了几步,举起斧头,又一跃上前,朝牛头砍去。牛没蒙脸,拿眼睛直直地瞪着他。斧头砸在头上被弹了起来,它不但不扭头躲避,反而硬着脖子往上顶。

第二斧头又砍了下去。

牛终于倒在血泊里。大哥哭出了声,二哥也在偷偷抹眼泪。姥爷看了看我们,不让我们再继续看下去了。他拉着我的手,带着我们往家走。路上谁也没说什么。过年分到的牛肉,姥姥用盐腌了,煮成酱牛肉。两个哥哥坚决不吃。

过完年,我带了一大块回家,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在书包里,跟同学显摆我见过的世面。二哥用朱砂画了一个大大的牛头,眼里还流着泪,贴在我的床头,跟我的奖状粘在一起。我向妈妈告状,妈妈就把它撕下来扔掉了。过了不久,两个哥哥也开始吃妈妈做的牛肉了。

欢迎投稿,注册登录 [已登录? 马上投稿]

阅读评论你的评论是对作者最大的支持!

相关文章

必读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