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作者: 孙乃树2020年03月20日情感美文

“娘娘”这个称呼现在很少用了,不是古装戏里对皇后的称呼,是对外婆——母亲的母亲的称呼,就是北方人的姥姥。

这个称呼在我的口里已经尘封了二十多年,因为我的外婆已经离世快三十年。但当我今天写下“娘娘”两个字的时候,泪水依然浸湿了稿纸,因为她是我这辈子最敬仰的人。

娘娘是我们家族中包括我父母亲双方亲戚中最受尊敬的人。无论是亲戚还是老家周庄来的乡邻,或是我和姐姐的同事、朋友、同学、插队时的小兄妹,一律称呼她“娘娘”。这些人都喜欢上我们家串门,一踏上楼便“娘娘”“娘娘”地呼上了,没有大小,没有辈分,似乎她就是大家的娘娘。奇怪的是,这个受大家尊敬的长辈没有一丝一毫的威严和权势感,她就是你的姥姥,你的亲姥姥。你踏进我们家门,热乎乎地呼完“娘娘”,在娘娘指示的椅子里坐下,一杯热乎乎的茶水就端在你面前的桌上了,老少无欺。我有一帮同学朋友,姐有一帮插兄插妹,都爱来我家聚,我娘娘和我父母都会和我们坐在一起,聊我们的见闻聊我们的青春。

娘娘在我们家受尊敬也许和她的仪态有关,她永远是那样的端庄和秀逸,今天看她的照片,仍觉漂亮和气质好。她永远坐那种老式的木质的笔直的靠背椅子,永远坐在椅子的正中间,笔挺,两只脚也永远是规规矩矩地并拢在一起,我从没见过她斜倚的样子,即使坐在沙发上她也永远是端坐着的,脸上永远是亲切平易的微笑,一种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跟我说起过家世。她父亲家并不富裕,大哥在周庄开一家南货店。娘娘说,她还是姑娘时,店里店外地随便吃用,但是她出嫁后就再也不到店里拿东西,尽管哥哥总叫她有什么需要随便来拿,可我娘娘从不开口,哪怕家里没钱揭不开锅,娘娘也会笃笃定定地把手里几件衣服缝完,给人送去,兑了钱买米下锅。

我妈六岁时外公便去世了。娘娘说她有过一个儿子,比我妈大,但那个年代一个女子要带大两个孩子谈何容易,她又是那种不肯求人的人,于是把儿子送人了。我至今都没想通,她为什么送儿子而不送女儿,也许女儿更小更应怜惜,也许是女人的那颗柔软的心。

这些都是从娘娘口里知道的她的“远古”的故事,在我记忆里,有我的娘娘在,我们家是那样平和而温暖。

娘娘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可她从来不摆老祖宗的架子,家里大小事都由我父亲做主,都由我父亲母亲商量决定。他们也会请示娘娘,娘娘却从不说三道四,总是“好的”“好的”算是指示了。可娘娘又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老好人,她的主意可硬了。碰到事情她给你的意见大多是对的,但她从不勉强你,总是只给你意见,不做决定。所以,亲戚和周庄老家的远亲也都会来和娘娘谈事,所以我们家的亲戚来往就多。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两次随娘娘到周庄,好像都是去处理家族里烦难的摆不平的事,但好像娘娘一到,烦难的事都会摆平。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家家都不宽裕,我父亲又好客,凡来客都买酒煮肉招待。娘娘是当家的,我们五口之家每月60元开支都由娘娘支配,娘娘将生活安排得特别妥帖。但是一来人,这个月就惨了。可娘娘从不抱怨,仍是一脸微笑,到楼下邻家赊几块钱,先去买肉煮饭待酒,月底再想法把钱还上,把家务熨平。

那时候物资紧张,每天天不亮就得去菜场排队,才能买到好一点的食品。有时候娘娘去得太早,买完菜回来天还没亮,我们都还睡着,怕吵醒我们,她会在马桶上坐着,默默地等着天亮。

娘娘处理事情的分寸和公平真叫人难忘。小时候我和大我两岁的姐姐从不吵架,仅有一次为争一个玩具闹起来,娘娘一句话没说,拿起玩具就扔到对面人家的屋顶上去了。我们俩都蒙了,从此不再吵架。长大以后我和娘娘说起这件事,娘娘笑了,说:“那玩意儿不值钱”。

娘娘活到九十六岁,一辈子没做过一件大事,没说过一句重要的话,但她对我的影响是所有的人中最重要和最深刻的,她那样豁达大度,那样挺拔坚强。娘娘不识字,我从来没见她写过字,连自己的名字“蒋慧珍”也没写过。

也许,文字永远不是生命自身的东西,生命永远是独立的,生命永远只是它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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