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东北山河大地

作者: 高振环2020年03月20日唯美文章

童年时代,故乡的小村依山傍水,百余步就到松花江边。青山拥护,绿水回环,夜听涛声呢喃,昼看山岚如染,是自然丹青的一幅画卷。

江边有个崴子,胳膊弯儿一甩,在崴子中间甩出个深潭。夏初时节,鱼群在“咬汛”(产卵)之后也喜欢静卧,这水潭就成了鱼窝。隔三差五,会有村人在黄昏时拎着柳条编的鱼杌子,在暮色里把杌子下在崴子回水弯头的葫芦口处。一夜的工夫,杌子里满满的,鲤鱼、白鱼、鲶鱼、嘎牙子、船钉子、黄姑子、鲫瓜子……什么鱼都有。鱼儿们一定以为在这里找到了新家,呆在肚大口小的杌子里安歇,待到随着杌子被提出水面,才惊慌地又蹦又跳,可是已经晚了。抓到的鱼,村人却是东家两条西邻三条的,在晨光里送了小半村的欢乐。

那时,还不时可看到蚌在江面上游戏,它们会紧贴水面飞翔,“唰”一声在水面上划出一条笔直的水线。江心的沙洲,夏季时会有乌龟爬上沙滩。有人说是乌龟晒盖子,村里擅凫水的“水耗子”说,不对,那是乌龟在下蛋,蛋埋在沙子里,自己会孵出小乌龟。江边还有一种叫大鸨的水禽,跟鸵鸟一样大,走起来步态悠闲,神采岸然。野鸭就更多了,谁家的鸭子到江边戏水,归来时常会拐回三五只失群的小野鸭……

翻过村后的大山,还是无边无际的山岭。一条条沟川,都有名头:兔子窝、狍子沟、黑瞎子(熊)沟……当然,兔子窝就是兔子的乐园,狍子沟就是狍子的领地,黑瞎子沟是熊的王国。冬天,有村人趟着蹲裆深的大雪撵狍子、赶野猪,那些野味也就成了全村人的年“嚼咕”儿。听村里祖父辈的老人讲,从前,这一带更是富态,随处一条小河就有鱼虾,随处一条沟川,一撒目就是满眼的宝物。野猪、狍子、野鸡……在静夜时到村里闲逛是常有的事儿;山上的山货,抬手就摘,弯腰就捡。

以后,因为精神情趣的勾连,常常徘徊于乡邦历史,遂得以更为深入地走进祖父的祖父的东北山河大地。知道了那时的东北,真正是天赠天赐的宝地,有天恩天惠的丰饶。山藏百宝,河流聚珍,沃野生金。连绵无际的大窝集(森林),随山势起伏好似连天潮涌的大海波涛,蓊蔚千里,气钟河山。其间古木连卷,松杉合抱,大材不可胜用,自古以来未遭斧斤砍伐之祸,是植物的乐园、动物的天堂。无边的林海中,虎啸、鹿鸣、熊吼……百鸟欢唱舞蹈,一代代喧闹千年。黑土肥沃流油,撒下种子蹦高儿长……

多少场景,今天想来依然惊天的壮美!

多少故事,今天听来还是惊人的浩叹!

清初流放到宁古塔的方拱乾记述,大阿稽(窝集)里,千寻之材,不能名数;千章之木,万牛不可送。秋深时节,千山万山红紫黯然,万木萧索之际,或是滔滔树海摇曳春风,正在穿青换绿时候,在城外的宁古台上眺望,常见大群大群的野鹿穿山越岭而来,蹄声隆隆,震撼山谷;梅花光影,闪耀林海。浩浩如云,荡荡扬尘,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冥冥中似有一种神异的召唤,又仿佛有无声的指引,方拱乾惊为世上奇观。细查其数,总在两千多头……

康熙十年,内大臣武默纳等奉命往探长白山。队伍从吉林船厂出发,先是溯松花江逆流而上,继之攀山跨岭,攒行一月有余,终见圣山真容。鹤鸣声声里,却见漫天的大雾仿若被仙人拂去,白桦林间,香木丛生,雪光中看那长白山,冰凝翡翠,素雪飞花,真个就是琼瑶的世界、玉砌的宫阙。仰望天池诸峰,好似白玉的峨冠,天池碧水澄清,波纹荡漾。而闼门一线,冰河奔湍,可不就是悬诸高天的天河?下山时,突遇七只野鹿奔来面前,人与鹿面面相觑,正自惊愕之间,走脱了四只,另外三只已经跌伤,他们就将其作为山神的牲献虔敬拜纳……

康熙东巡吉林后,反击沙俄侵略的雅克萨保卫战迅即展开。黑龙江将军萨布素领兵急进。军行兴安岭中,旗甲闪烁,兵行无声。忽然,一片寂静里,突闻地鼓轰鸣,随着隆隆的轰响愈来愈近,才看见黄云弥漫处,有几千头野鹿铺天盖地而来,蹄鼓轰轰如雷,风声里林木惊奇摇头,山野簌簌颤抖。兵士们果断拦击,获鹿数百头,刚好补足了大军肉食之需……这一切,我们无缘一睹那时的现场,无福亲见那旷有的奇观,可是闭目一想就何其震撼!

那时,马鹿、驼鹿、梅花鹿,麇集成阵。锦绣斑斓的山大王老虎也别有故事。多年里看野鹿自由游走山林的方拱乾,在其所著《宁古塔山水记》一书中描绘:在山中,人和虎“虽相遇,不害”,比他晚了二百年的魏声和在《鸡林旧闻录》中记述,山中百兽俱有,老虎“往往与人相望而行”,并不伤人。两人所记,乃是众口所传多人所见。这样一种人与动物和谐共生的景象是多么珍贵!而谜底何在?就在于漫漫无边的数千里大窝集,为东北虎及众多动物提供了广阔的生存空间,在其生活领地内,食物链饱满丰富。再滋养以万物有灵的萨满文化,不害人的老虎自然成了“老爷”,并逐渐衍化为东北的尊虎习俗。

在我们祖父的祖父的时代,东北山河就是人与动物共存共荣的天堂。

如果有兴趣检索一番东北地名,就更可领略许多城镇在森林怀抱之下的丰饶,见出那时万物和谐的真实图景。满语地名的瑷珲,意为母貂生息繁衍之处;延吉意为岩羊和悬羊出没之地;伊通意为榛鸡群集之地;汪清意为野猪多的地方;宝清意为獾子生息之处;虎林意为沙鸥翔集的地方;昂昂溪是达斡尔语地名,意为雉鸡多的地方;加格达奇是鄂伦春语地名,意为有獐子的地方……

再看我们城市周边的那些地名,同样全都生气勃勃,满语里的舒兰,意为果实之乡,阿什意为开满鲜花的地方,蛟河西北的东塔子意为老虎睡觉之处,拉法意为黑熊出没之地,桦甸的金沙河,满语是奇尔萨毕拉,奇尔萨是狐狸,毕拉是河,意为狐狸常来喝水的地方,乌拉街的公拉玛,语义是兔子多得没法说,细鳞河的细鳞,就是鲤拐子成群……那些汉语地名,则是充满了花香草香,长满了绿柳白杨,如黄花甸子、杏山、桃园岭、棒槌沟、芹菜沟、花曲柳沟……

这就是祖父的祖父的山河!关东宝地的美誉,也就是这么来的吧?

今天,我们很多城镇村庄的名字肯定已经名不符实了。动物没了,树木少了,甚至小鸟也不来唱歌了……我们的祖父,会说什么呢?

还好,我们的绿色发展道路已经开拓。树欣欣以向荣,山葱葱满眼绿,林涛回荡里,又见黑熊游戏、雉鸡啼叫……可是,谁都会说,我们做得还实在不够。怎么才算好呢?我想的标准是,让所有动物去掉对人恐惧的基因,所有的动物都和人友好,所有的生命都和人相亲。你在窗口,小鸟来为你唱歌;你去公园,松鼠亲切地跳上你的肩头;你去森林漫步,雉鸡会来跳舞,小鹿会来和你亲昵……那才真是美丽的家园!

然而,这一切首先还要从人做起,需要我们真正地尊重生命,尊重自然。我们该向动物道歉,向被伤害的自然道歉。草木有情,万物相亲。我们都是自然的孩子。谁也不要做自然的刽子手。伤害自然,也就是伤害子孙。那时,想一想,留给我们丰饶山河的祖父,会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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